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的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象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的沉沦了!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世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作,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的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一类的东西一样。像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作“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的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的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姐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贴贴服服的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的请你大吃一顿燕菜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那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的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的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轶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的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土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并且还是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他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入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那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的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月色与诗人
艺术家固然是一种天才卓绝的人,因为他们的情感特别热烈;想象特别丰富;思想特别精密;直觉的力特别强,这绝不是后天所可培成的。但是无论是怎样多才卓绝的艺术家,他们绝不能躲避环境的影响,所谓环境,一方面是人为的政治风俗教育等,一方面是天然的如清莹之月,蓊蔚之草,旖旎之花,峥嵘之山,凡自然的种种都是。
每个时代代表的作家,他作品里绝没有不含时代色彩的,这是关于人为的环境说,至于与自然接触各不同的方面,也绝没有不影响于作家,而表现于其作品。太史公说得好,要想文章有奇特之气,必要多游天下之名山巨川,这就是说艺术家与自然的关系了。
我闲尝翻阅中国古人的诗词,看他们所用为描写的材料,风花雪月,固然是常用的,而其中关于月要特别多些,现在就唐诗的一部分举几个例子来看看:——
“共看明月应垂泪”——白居易
“松月生夜凉”——孟浩然
“山月映石壁”——王维
“山月静垂纶”——李颀
“月色偏秋凉”——李嶷
“浩歌待明月”,
“对此石上月”,
“山月随人归”,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 以上皆李白之作。
“中天悬明月”,
“初月出不高”—— 以上杜甫
“秋月照潇湘,月明闻荡桨”——刘长卿
“缺月烦屡陬”——韩愈
“月下谁家砧”——孟郊
“月明松下房拢静”——王维
“何用孤高比秋月”,
“莫使金樽空对月”——以上李白
“行宫见月伤心色”,
“秋月春风等闲度”,
“别时茫茫江浸月”,
“唯见江心秋月白”,
“绕船明月江水寒”——以上白居易
“夜半月高弦索鸣”——元稹
“明月来相照”——王维
“床前明月光”——李白
“故为待月处”——刘禹锡
“澹月照中庭”——韩愈
“只今唯有西江月”——李白
“虎溪闲月引相过”——释灵一
“江村月落正堪眠”——司空曙
“月照高楼一曲歌”——温庭筠
“秋来见月多归思”——雍关
“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赵嘏
“多情只有春庭月”——张泌
“明月自来还自去”——崔橹
“秋月夜窗虚”——孟浩然
“明月松间照”——王维
“客散青天月”——李白
“等舟望秋月”——李白
“风林纤月落”——杜甫
“不夜月临关”——杜甫
“晓月过残垒”——司空曙
“泡江好湮月”——杜牧
“深夜月当花”——李商隐
“沙场烽火侵胡月”——祖咏
“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
“请看石上藤萝月”——杜甫
“西楼望月几回圆”——韦应物
“万里归心对月明”——卢纶
“明月好同三径夜”——白居易
“五更残月有莺啼”——温庭筠
以上的例子,不过是一部分,他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等,还不知有多少。诗人为什么喜欢用风花雪月这些字呢?最大的原因,这些字所包含的内容是很美的,所以诗人多喜欢用他,太史公评屈原的《离骚》有句话说“其行洁,故其称物芳”就是这个意思了。
况月色的美,和“风花雪”等又不同。月色以青为至色,青是寒色,且是寒色的主体;寒色与暖色不同,暖色如红,看了足使人兴奋,其结果使人生渴怒烦躁之感。而青色是使人消沉平静,其结果使人得到闲适慰藉之感。
再说到由青色所生的变化色(1)为绿色——和青黄而成——画家谓黄是理想色(主意志变化),绿色使人生希望,故称为希望色。(2)为紫色——和青红而成——紫色画家称为渴仰色。
又月的青色,与其它不同。盖其色淡近白,而光较日暗而带灰,白色则洁无我相,灰色则近黑而消沉,使人不生利禄想,超越的情感遂油然而生,艺术的冲动亦因之而起了。
况且月所照的世界为夜,日为奋斗于生活的时候,而夜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所以日所照的世界,各个自相皆异色而现,不免为外界引诱而此心亦紊乱了,此时只想如何对付事实,绝对没有超卓之想;而月所照的世界,则无自相,使人觉得“实在世界之消失”而忘我相。这时的喜怒哀乐,绝不止以一身的喜怒哀乐为标准。因为在这种纯洁消沉的月光之下,已将人们的小我忘了,而入于大我之境。有限的现实的桎梏,既除去,于是想象波涌,高尚之情鼎沸,艺术的冲动就不可制止了。
因为艺术——无论人生的艺术,或是艺术的艺术,——美总是个必需的条件;月色,既如此的美,那么诗人提笔每联想到月色,或因月色而想提笔,那是很自然的事呵!
由此看来,月色实在能帮助艺术家得到好作品了,又何怪艺术家常喜欢在月下吟咏,和以月色为他们艺术的背景呢?
东京小品
一 咖啡店
橙黄色的火云包笼着繁闹的东京市,烈炎飞腾似的太阳,从早晨到黄昏,一直光顾着我住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经,仿佛是林丛里的飞茧,喜欢忧郁的青葱,怕那太厉害的太阳,只要太阳来统领了世界,我就变成了冬令的蛰虫,了无生气。这时只有烦躁疲弱无聊占据了我的全意识界;永不见如春波般的灵感荡漾,……呵!压迫下的呻吟,不时打破木然的沉闷。
有时勉强振作,拿一本小说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潜心读两行,但是看不到几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的合拢了。这样昏昏沉沉挨到黄昏,太阳似乎已经使尽了威风,渐渐的偃旗息鼓回去,海风也凑趣般吹了来,我的麻木的灵魂,陡然惊觉了,“呵!好一个苦闷的时间,好像换过了一个世纪!”在自叹自伤的声音里,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走到楼下自来水管前,把头脸用冷水冲洗以后,一层遮住心灵的云翳遂向苍茫的暮色飞去,眼前现出鲜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闭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于是过去的印象,和未来的幻影,便一种种的在心幕上开映起来。
忽然一阵非常刺耳的东洋音乐不住的送来耳边,使听神经起了一阵痉挛。唉!这是多么奇异的音调,不像幽谷里多灵韵的风声,不像丛林里清脆婉转的鸣鸟之声,也不像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声……而只是为衣食而奋斗的劳苦挣扎之声。虽然有时声带颤动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觉停止了脚步,但这只是好奇,也许还含着些不自然的压迫,发出无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们同样的叹息。
这奇异的声音正是从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个粉面朱唇的女郎樱口里发出来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狭小的日本式楼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见一张红纸的广告贴在墙上,上面写着本咖啡店择日开张。从那天起,有时看见泥水匠人来洗刷门面,几个年青精壮的男人布置壁饰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开张了。当我才起来,推开玻璃窗向下看的时候,就见这所咖啡店的门口,两旁放着两张红白夹色纸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着一个满缀纸花的华丽的花圈,在门楣上斜插着一支姿势活泼鲜红色的枫树,没墙根列着几种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边临街的窗子垂着淡红色的窗帘,衬着那深咖啡色的墙,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鲜明艳丽。
在那两个花圈的下端,各缀着一张彩色的广告纸,上面除写着本店即日开张,欢迎主顾以外,还有一条写着“本店用女招待”字样 ,—— 我看到这里,不禁回想到西长安街一带的饭馆门口那些红绿纸写的雇用女招待的广告了。呵!原来东方的女儿都有招徕主顾的神通!
我正出神的想着,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不免寻声看去,只见街心有两个年青的日本男人,身上披着红红绿绿仿佛袈裟式的半臂,头上顶着像是凉伞似的一个圆东西,手里拿着铙钹,像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连敲带唱,扭扭捏捏,怪样难描,原来这就是活动的广告。
他们虽然这样辛苦经营,然而从清晨到中午还不见一个顾客光临,门前除却他们自己作出热闹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
黄昏到了,美丽的阳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墙隅,淡红色的窗帘被晚凉的海风吹得飘了起来,隐约可见房里有三个年青的女人盘膝跪在地席上,对着一面大菱花镜,细细的擦脸,涂粉,画眉,点胭脂,然后袒开前胸,又厚厚的涂了一层白粉,远远看过去真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然而近看时就不免有石灰墙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个是梳着辫子的,比较最年轻也最漂亮,在打扮头脸之后,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里拴一条橙黄色白花的腰带,背上驼着一个包袱似的东西,然后款摆着柳条似的腰肢,慢慢下楼来,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向着来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没有经过多久,就进去两个穿和服木屐的男人。从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骤然笙箫并奏,笑语杂作起来。有时那个穿藕荷色衣服的雏儿唱着时髦的爱情曲儿,灯红酒绿,直闹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双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简直分不开来,也顾不得看个水落石出。总而言之,想钱的钱到手,赏心的开了心,圆满因果,如是而已,只应合十念一声“善哉!”好了,何必神经过敏,发些牢骚,自讨苦趣呢!
二 庙会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点虽然停了,而阴云兀自密布太虚。夜晚时的西方的天,被东京市内的万家灯火照得起了一尺乌灰的绛红色。晚饭后,我们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这时地上的雨水还不曾干,我们各人都换上破旧的皮鞋,拿着雨伞,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平常时都是很清静的闭着山门,今夜却见庙门大开,门口挂着两盏大纸灯笼。上面写着几个蓝色的字——天主社——庙里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殿上搭起一个简单的戏台,有几个戴着假面具的穿着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象龟精鳖怪,有的象判官小鬼。大约有四五个人,忽坐忽立,指手画脚的在那里扮演,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始终不明白他们演的是什么戏文。看来看去,总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别处去随喜。在一间日本式的房子前,围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设着个神龛,供奉的大约就是土地爷了。可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见土地爷的法身,只有一个圆形铜制的牌子悬在中间,那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离得远,我也认不出是否写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罢了。在那佛龛前面正中的地方悬着一个幡旌似的东西,飘带低低下垂。我们正在仔细揣摩赏鉴的时候,只见一个年纪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龛面前,将那幡旌似的飘带用力扯动,使那上面的铜铃发出零丁之声,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铜钱——不知是十钱的还是五钱的,只见他便向佛龛内一甩,顿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他合掌向神前三击之后,闭眼凝神,躬身膜拜,约过一分钟,又合掌连击三声,这才慢步离开神龛,心安意得的走去了。
自从这位老者走后,接二连三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尚在娘怀抱里的婴孩也跟着母亲向神前祈祷求福,凡来顶礼的人都向佛龛中舍钱布施。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手中捧着一个木质的饭屉,满满装着白米,向神座前贡献。礼毕,那位道袍秃顶的执事僧将饭屉接过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满面欣慰的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