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M!近来我忽觉得我自己的兴趣变了,经过多次的自省,我才晓得我的兴趣所以致变的原因。唉!PM!在这广漠的世界上我只认识了你,也只专诚的膜拜你,愿飘零半世的我,能终覆于你爱翼之下!
“诚然,我也知道,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缚自己。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阻碍,常常压伏着自然情况的交感,然而愈要冷淡,结果愈至于热烈。唉!我实不能反抗我这颗心,而事实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这意境的名园里,作个永久的俘虏罢!”
F韩
隐友!世界上不幸的事何其多!不过因为区区的名分和地位,卒断送了一个有用的青年!其实其惨淡尚不止此,PM的毁形灭灵,更使人为之不忍,当时我禁不住陪着哭,但是何益!
她现在体质日渐衰弱,终日哭笑无常,有人劝她看佛经,但何处是涅槃?我听说她叫你替她作一篇记述,也好!你有功夫不妨替她写写,使她读了痛痛快快哭一场;久积的郁闷,或可借之一泻!
文菊
亲爱的朋友!当我读完文菊这封信,正是午夜人静的时候,淡月皎光已深深隐于云被之后,悲风呜咽,以助我的叹息。唉,朋友呵,我常自笑人类痴愚,喜作茧自缚,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类。每当风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赏美景,只知握着一管败笔,为世之伤心人写照,竟使洒然之心,满蓄悲楚!故我无作则已,有所作必皆凄苦哀凉之音,岂偌大世界,竟无分寸安乐土,资人欢笑!唉!朋友哟!我不敢责备你毁情绝义以自苦,你为了因你而死的FN,终日以眼泪洗面,我也绝不敢说你想不开。类为被宰割的心绝不是别人所能想到其痛楚,那末更有何人能断定你的哭是不应该的呢。哭罢,吾友!有眼泪的时候痛快的流,莫等欲哭无泪,更要痛苦万倍了。
你叫我替你作记述,无非要将一腔积闷宣泄。文菊叫我作记述,也不过要借我的酒杯为你浇块垒。这都有益于你的,我又焉敢辞。不过我终不敢大胆为你作传,我怕我的预料不对,我若写得不合你的意,必更增你的惆怅,更觉得你是天涯一孤鸿了。但是我若写得合你的意,我又怕你受了无形的催眠。——只有这封信给你,我对于你同情和推想,都可于此中寻得。你为之欣慰或伤感,我无从得知,只盼你诚实的告诉我,并望你有出我意料外的澈悟消息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保重罢!
隐自海滨寄
灵海潮汐致梅姊
亲爱的梅姊:
我接到你的来信后,对于你的热诚,十分的感激。当时就想抉示我心头的隐衷,详细为你申说。然自从我回到故乡以后,我虽然每天照着明亮的镜子,不曾忘却我自己的形容,不过我确忘记了整个儿我的心的状态。我仿佛是喝多了醇酒,一切都变成模糊。其实这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因为你只要知道我的处境,是怎样的情形,和我的心灵怎样被捆扎,那末你便能想象到,纵使你带了十二分活泼的精神来到这里,也要变成阶下的罪囚,一切不能自由了。
我住的地方,正在城里的闹市上。靠东的一条街,那是全城最大的街市,两旁全是店铺,并不看见什么人们的住房。因为这地方的街市狭小,完全赁用人民的住房的门面作店铺,所以你可以想象到这店铺和住家是怎样的毗连。住户们自然有许多不便,他们店铺的伙计和老板,当八点以后闭了店门,便掇三两条板凳,放上一块藤绷子,横七竖八的睡着;倘若你夜里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必要从他们挺挺睡着的床边走过,不但是鼾声吓人,那一股炭气和汗臭,直熏得人呕吐。尤其是当你从朋友家里宴会回来以后,那一股强烈的刺激,真容易使得人宿酒上涌呢!
我曾记得有一次,我和玉姊同到青年会看电影,那天的片子是《月宫宝盒》,其中极多幽美的风景,使我麻木的感想,顿受新鲜的刺激,那轻松的快感仿佛置身另一世界。不久,影片映完,我们自然要回到家里,这时候差不多快十二点了。街上店铺大半全闭了门,电灯也都掩息,只有三数盏路灯,如曙后孤星般在那里淡淡的发着亮,可是月姊已明装窥云,遂使世界如笼于万顷清波之下似的,那一种使人悄然意远的美景,不觉与心幕上适才的印象,溶而为一……但是不久已到家门口,“赫!”一阵“鼾呼”“鼾呼”的鼾声雷动,同时空气中渗着辣臭刺鼻,全身心被重浊的气压困着出不来气,这才体贴出人间的意味来。至于庭院里呢?为空间经济起见,并不种蓓蕾的玫瑰和喷芬的夜合,只是污浊破烂的洗衣盆,汲水桶,纵横杂陈。从这不堪寓目的街市,走到不可回旋的天井里,只觉手绊脚牵。至于我住的那如斗般的屋子里,虽勉强的把它美化,然终为四境的嘈杂,和孩子们的哭叫声把一切搅乱了。
这确是沉重的压迫,往往激起我无名的愤怒。我不耐烦再开口和人们敷衍,我只咒诅上帝的不善安置,使我走遍了全个儿的城市,找不到生命的休息处。我又怎能抉示我心头的灵潮,于我亲爱的梅姐之前呢!
不久又到了夏天,赤云千里的天空,可怜我不但心灵受割宰,而且身体更郁蒸,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因移到鼓岭来住——这是我们故乡三山之一。鼓岭位于鼓山之巅,仿佛宝塔之尖顶,登峰四望,可以极目千里,看得见福州的城市民房栉比,及汹涛骇浪的碧海,还有隐约于紫雾白云中的岩洞迷离,峰峦重叠。我第一天来到这个所在,不禁满心怅惆,仿佛被猎人久围于暗室中的歧路亡羊,一旦被释重睹天日,欣悦自不待说。然而回想到昔日的颠顿艰辛,不禁热泪沾襟!
然而透明的溪水,照见我灵海的潮汐,使它从新认识我自己。我现在诚意的将这潮汐的印影,郑重的托付云雀,传递给我千里外的梅姊,和凡关心我的人们,这是何等的幸运。使我诅咒人生之余,不免自惭,甚至忏悔,原来上帝所给予人们的宇宙,正不是人们熙攘奔波的所在。呵!梅姐,我竟是错了哟!
一 鸡声茅店月
当我从崎岖陡险的山径,攀缘而上以后,自是十分疲倦,没有余力更去饱觅山风岚韵;但是和我同来的圃,她却斜披夕阳,笑意沉酣的,来到我的面前说:“这里风景真好,我们出去玩玩吧!”我听了这话,不免惹起游兴,早忘了疲倦,因遵着石阶而上,陡见一片平坦的草地,静卧于松影之下。我们一同坐在那柔嫩的碧茵上,觉得凉风拂面,仿佛深秋况味。我们悄悄坐着,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目送云飞,神并霞驰,直到黄昏后,才慢慢的回去。晚饭后,摊开被褥,头才着枕,就沉沉入梦了。这一夜睡得极舒畅。一觉醒来,天才破晓,淡灰色的天衣,还不曾脱却,封岩闭洞的白云,方姗姗移步。天边那一钩残月,容淡光薄,仿佛素女身笼轻绡,悄立于霜晨凌疏中。隔舍几阵鸡声,韵远趣清。推窗四望,微雾轻烟。掩映于山巅林际。房舍错落,因地为势,美景如斯,遂使如重囚的我,遽然被释,久已不波的灵海,顿起潮汐,芸芸人海中的我真只是一个行尸呵!
灵海既拥潮汐,其活泼腾越有如游龙,竟至不可羁勒。这一天黎明,我便起来,怔立在回廊上,不知是何心情,只觉得心绪茫然,不复自主。
记起五年前的一个秋天早晨,——天容淡淡,曙光未到之前,我和仪姐同住在一所临河的客店里,——那时正是我们由学校回家乡的时候。头一天起早,坐轿走了五十里,天已黑了,必须住一夜客店,第二天方能到芜湖乘轿。那一家客店,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堂屋,一间客房,一间是账房,后头还有一个敞厅排着三四张板床,预备客商歇脚的。在这客店住着的女客除了我同仪姐没有第三个人,于是我们两人同住在一间房里——那是唯一的客房。我一走进去,只见那房子里阴沉沉的,好像从来未见阳光。再一看墙上露着不到一尺阔的小洞,还露着些微的亮光,原来这就是窗户。仪姐皱着眉头说:“怎么是这样可怕的所在?你看这四面墙壁上,和屋顶上,都糊着十年前的陈报纸,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的臭虫虱子呢……”我听了这话由不得全身肌肉紧张,掀开那板床上的破席子看了看,但觉臭气蒸溢,不敢再往那上面坐。这时我忽又想起《水浒》上的黑店来了,我更觉得心神不安。这一夜简直不敢睡,怔怔地坐着数更筹。约莫初更刚过,就来了两个查夜的人,我们也不敢正眼看他,只托店主替我们说明来历,并给了他一张学校的名片,他才一声不响的走了。查夜的人走了不久,就听见在我们房顶上,许多人嘻嘻哈哈的大笑。我和仪姐四目对望着,正不知怎么措置,刚好送我们的听差走进来了,问我们吃什么东西。我们心里怀着黑店的恐惧,因对他说一概不吃。仪姐又问他这上面有楼吗,怎么有许多人在上面呵?那听差的说:“那里并不是楼,只是高不到三尺堆东西的地方,他们这些人都窝在上边过大烟瘾和赌钱。”我和仪姐听了这话,才把心放下了,然而一夜究竟睡不着。到三更后,那楼上的客人大概都睡了,因为我们曾听见鼾呼的声音,又坐了些时就听见远远的鸡叫,知道天快亮了。因悄悄的开了门到外面一看,倒是满庭好月色,茅店外稻田中麦秀迫风,如拥碧波。我同仪姐正在徘徊观赏,渐听见村人赶早集的声音,我们也就整装奔前途了。
灵潮正在奔赴间,不觉这时的月影愈斜,星光更淡,鸡鸣,犬吠,四境应响,东方浓雾渐稀,红晕如少女羞颜的彩霞,已择隙下窥,红而且大的昊日冉冉由山后而升,霎那间霞布千里,山巅云雾,逼炙势而匿迹,蔚蓝满空。唉!如浮云般的人生,其变易还甚于这月露风云呵,梅姊也以为然吗?
二 动人无限愁如织
梅姊!你不是最喜欢苍松吗?在弥漫黄沙的燕京,固然缺少这个,然而我们这里简直遍山都是。这种的树乡里的人都不看重它,往往砍下它的枝干作薪烧,可是我极爱那伏龙天矫的姿势。恰好在我的屋子前有数十株臂般的大松树,每逢微风穿柯,便听见涛声澎湃,我举目云天,一缕愁痕,直奔胸臆。噫!清翠的涛声呵!然而如今都变成可怕的涛声了。梅姊!你猜它是带来的什么消息?记得去年八月里,正是黄昏时候,我还是住在碧海之滨的小楼上,我们沿着海堤看去,只见斜阳满树,惊风鼓浪,细沫飞溅衣襟,也正是涛声澎湃,然而我那时对于这种如武士般的壮歌,只是深深的崇拜,崇拜它那伟大的雄豪。
我深深记得我们同行海堤共是五人,其间有一个J夫人——梅姊未曾见过——她的面貌很美丽,尤其她天性的真稚,仿佛出谷的雏莺。她从来不曾见过四无涯涘的海,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了海。她极欣悦的对我说:“海上的霞光真美丽,真同闪光的柔锦相仿佛,我几时也能乘坐那轮船,到外国遨游一番,便不负此生了。”我微笑道:“海行果然有趣。然而最怕遇见风浪……”J夫人道:“吓,如果遇见暴风雨,那真是可怕呢。我记得我母亲的一个内侄,有一次从天津到上海,遇到飓风,在海里颠沛了六七天,幸而倚傍着一个小岛,不然便要全船翻覆了!”我们说到海里的风浪,大家都感着心神的紧张。我更似乎受到什么暗示般,心头觉得忐忑不安。我忽想到涵曾对我说:星相者曾断定他二十八岁必死于水……这自然是可笑的联想,然而实觉得涵明年出洋的计划最好不要实现……这时涵正与铎谈讲着怎样为他的亡友编辑遗稿,我自不便打断他的话头,对他说我的杞忧……
我们谈着不觉天色已黑下来,并且天上又洒下丝丝的细雨来,我们便沿着海堤回去了。晚饭后我正伏着窗子看海,又听见涛声澎湃,陡的又勾起我的杞忧来。我因对涵说:“我希望你明年不要到外国去……”涵怔怔的道:“为什么?”我被他一问又觉得我的思想太可笑了!不说罢!然而不能,我嗫嚅着说:“你不记得星相者说你二十八岁要小心吗……”涵听了这话不觉嗤的一声笑道:“你真有些神经过敏了,怎么忽然又想起这个来!”我被他讪笑了一阵,也自觉惭沮,便不愿多说……而不久也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