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到你——尤其是你灵魂的脆弱最易受伤——使我不放心!我希望你此后将一切的苦恼都向我面前倾吐,我愿意替你分担,如果碰到难受的时候,你就飞到我面前来吧。亲爱的,我愿为你而好好的作人,自然我也愿为你牺牲一切,只要我们俩能够互相慰藉互相帮助,走完这一条艰辛的人生旅程,别的阻碍应当合力摧毁它。异云,我自然知道而且相信你也是绝对同情的。
你学校的功课很忙,希望你不要使你的灵魂接受其他的负担,好好注意你的身体;至于我呢?近来已绝对不想摧残自己了。从前我觉得没有前途,所以希望早些结束;现在我是正在努力创造新生命,我又怎能不好好保养?爱人,请你放心罢。
无聊的朋友我也不愿常和他们鬼混,而且我的事情也不少,同时还要努力创作,所以以后我也极力避免无谓的应酬。异云,望你相信我,只要你所劝告我的话,我一定听从——因为你是爱我的。
诗人来信说些什么?星期六三点钟以后我准在家等你。亲爱的,我盼望今夜能在梦中见到你,并且盼望是一个美妙的热烈的梦呢!再谈吧,祝你
高兴,我的爱人!
冷鸥
六十
吾爱!
生命的火花实不易捉住!有时闪烁,有时隐晦,我的心竟为它们的变幻莫测所伤害——两日来心绪乱如麻,难剪难理!
天气冷,心境更感到凄寒,我没有很多的欲求,只要我的心能永贴于你的怀抱。啊!吾爱!
现代的人心是牢困于极繁杂的压迫中,我想逃,然而怎样可能呢?异云呵!除了你再没有人能拯救我,能安慰我了。你在我是如何的重要!
你近日怎样生活?我想象你的不安和怅惘恐怕也不下于我吧。真可厌这种太灵敏的感觉,风吹草动,都似乎含着严重的意义;但是,吾爱,请你千万别为我担心!这是一时的变态,过了这个时期仍然是清风朗日! 祝你
愉快!
你的鸥上
六十六
异云——我生命的寄托者:
今天我看看日历已经三月三号了,虽然前两天曾下过雪,但那已是春之复归的春雪。呵,在这阳光融雪,雨滴茅檐的刹那间,我的心起了极大的变化,我仿佛沉梦初醒,又仿佛长途归来,你想我是怎样的庆幸与惊喜呢?唉!我们相识已经整整一年了,——一年了。在这一年中,我们在人间镂刻上不少的痕迹,我们曾在星月下看过春的倦睡,我们曾在凌晨听过海边的风涛的豪歌,我们也曾互相在迷离的海雾中迷失过,我们也曾在浓艳的玫瑰汁中沉醉过,我们也曾在凄风苦雨的荒庙痛哭过,——呵!这样一段多变化多幽秘的旅途,现在我们是走完了,我们不是初次航海的冒险者了,我们已经看惯海上的风涛,这时候无论海雾如何浓厚,波涛如何猖獗,亦不足动摇我们的目标的分毫了。呵!爱人!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前面有一杯幸福的美酒,还有许多青葱的茂林满溢着我们生命的露滴,吾爱!让我们放下人间一切的负荷,尽量的享受和协的果实吧。
吾爱!我曾听见“时间”在静悄中溜过,——它是毫不留意的溜过,在这时候,我们要用全生命去追逐它,不愿有一秒钟把它放过。你知道,吾爱!它走了是永不再回来的呵!即使它还回来,我们已经等不得了;所以吾爱,我们应当好好的生活,好好的享受,不要让时间抛弃了我们。你知道,美丽的春花,是为了我们而含笑的;幽美的月夜,是为了我们而摆设的;我们是一切的主宰。
你的房屋布置得那样理想,别人或者要为你的阴黯而悲伤,但是我呢,不,绝不觉得是可悲的事情。我看见一朵墨绿色的茶花,是开在你的心上,它是多色彩,多幽秘的象征,所以吾爱,我虔诚的膜拜你,你是支配了生命的跃动,你是美化了万汇。
在这紊乱尘迷的世界,我常常失掉我自己,但是为了你的颂赞——就藉着你那伟大锐利的光芒,我照见了狼狈的自我,爱人呵!我是从渺小中超拔了,我从重浊肮脏的躯骸中逃逸了。我看见一朵洁白的云上,托着毫不着迹的灵魂,这时我是一朵花,我是一只鸟,我是一阵清风,我是一颗亮星,但是吾爱!你千万不要忘记这完全是你的赐予呵!倘若那一天我是失掉了你,由你心中摒弃了我的时候,我便成了一颗陨了的星,一朵枯了的花,一阵萧瑟的风,一只僵死的鸟,从此宇宙中将永看不见黑暗中迸出的光芒,残杀中将永无微笑,春天将不再有鸟儿歌唱,所以吾爱,你是掌有宇宙的生杀之权,你是宇宙的神明,同时也是魔鬼。
但是美丽爱人,我早认识你了,你虽然两手握着两样的权威,而你温柔的两眼,已保证了你对人类的和慈与爱护,所以我知道宇宙从此绝不再黯淡了。哦,伟大的爱人!我真诚的为你滴出心的泪滴,你是值得感激和膜拜的呵!
异云——展开你伟大的怀抱。我愿生息在你光明的心胸之下。
你永远的冷鸥
寄燕北故人
亲爱的朋友们:
在你们闪烁的灵光里,大约还有些我的影子吧!但我们不见已经四年了,以我的测度你们一定不同从前了——至少梅姊给我的印影——夕阳下一个倚新坟而凝泪的梅姊,比起那衰草寒烟的梅窠,吃鸡蛋煎菊花的豪情逸兴要两样了。至于轩姐呢,听说愁病交缠,近来更是人比黄花瘦,那么中央公园里,慢步低吟的幽趣,怕又被病魔销尽了……啊!现在想到隽妹,更使我心惊!我记得我离开燕京的时候,她还睡在医院里,后来虽常常由信里知道她的病终久痊愈了,并且她又生了两个小孩子,但是她活泼的精神,和天真的情态,不会因为病后改变了吗?唉!不过四年短促的岁月中,便有这许多变迁了,谁还敢打开既往的生活史看,更谁敢向那未来的生活上推想!
我自从去年自己害了一场大病,接着又遭人生的大不幸,终日只是被暗愁锁着。无论怎样的环境,都是我滋感之菌——清风明月,苦雨寒窗,我都曾对之泣泪泛澜,去年我不是告诉你们:我伴送涵的灵柩回乡吗?那时我满想将我的未来命运,整个的埋没于僻塞的故乡,权当归真的墟墓吧!但是当我所乘的轮船才到故乡的海岸时,已经给我一个可怕的暗示——一片寒光,深笼碧水,四顾不禁毛发为之悚栗,满不是我意想中足以和暖我战惧灵魂的故乡。及至上了岸,就见家人,约了许多道士,在一张四方木桌上,满插着招魂幡旗,迎冷风而飘扬。只见涵的衰年老父,揾泪长号,和那招魂的罄钹繁响争激。唉!马江水碧;鼓岭云高;渺渺幽冥,究竟何处招魂!徒使劫余的我,肝肠俱断。到家门时,更是凄冷鬼境,非复人间。唉!那高举的丧幡,沉沉的白幔,正同五年前我奔母亲丧时的一样刺心伤神——不过几年之间,我却两度受造物者的宰割。哎!雨打风摧,更经得几番磨折——再加着故乡中的俚俗困人,我究竟不过住了半年,又离开故乡了——正是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去年承你们的盛情约我北去,更续旧游;只恨我胆怯,始终不敢应诺。按说北京是我第二故乡,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它相亲相近。直到我离开它,其间差不多十八九年。它使我发生对它的好感,实远胜我发源地的故乡。我到北京去,自然是很妥当而适意的了。不过你们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去?东交民巷的皎月馨风,万牲园的幽廊斜晖,中央公园的薄霜淡雾,都深深的镂刻着我和涵的往事前尘!我又怎么敢去?怎么忍去!朋友们!你们千里外的故人,原是不中用的呢!不过也不必因此失望,因为近来我似乎又找到新生路了,只要我的灵魂出了牢狱,我便可和你们相见了!
我这一次重到上海,得到一个出我意料外的寂静的环境,读书作稿,都用不着等待更深夜静。确是蓼荻绕宅,梧桐当户,荒坟蔓草,白杨晚鸦,而它们萧然的长叹,或冷漠,都给我以莫大的安慰,并且启示我,为俗虑所掩遮的灵光——虽只是很淡薄的灵光,然而我已经似有所悟了。
我所住的房子,正对着一片旷野,窗前高列着几棵大树,枝叶繁茂,宿鸟成阵,时时鼓舌如簧,娇啭不绝。我课余无事,每每开窗静听,在它们的快乐声中,常常告诉我,它们是自由的……有时竟觉得,它们在嘲笑我太不自由了。因为我灵魂永远不曾解放过,我不能离开现实而体察神的隐秘。无论作什么事情,都只能宛转因人,这不是太怯弱了吗?
有一天我正向窗外凝视,忽然看见几个小孩子,满脸都是污泥,衣服也和他们的脸一样的肮脏,在我们房子左右满了落叶枯枝的草地上,摭拾那落叶枯枝。这时我由不得心里一惊——天寒岁暮了,这些孩子们,捡这枯枝,想来是,燃了取暖的。昨天听说这左右发见不少小贼,于是我告诉门房的人,把那些孩子赶了出去;并且还交代小工,将那破损的竹篱笆修修好,不要让闲杂人进来……这自然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可对不起那几个圣洁的小灵魂了。我简直是蔑视他们,贼自然是可怕的罪恶,然而我没有用的人,只知道关紧门,不许他们进来,这只图自己的安适,再不为那些不幸的人们一回顾,这是多么卑鄙的灵魂?除自私之外没有更大的东西了!朋友们:在这灵光一瞥中,我发见了人类的丑恶,所以现在除了不幸的人外,我没有朋友。有许多人,对着某一个不幸的人,虽有时也说可怜,然而只是上下唇,及舌头筋肉间的活动,和音带的震响罢了——真是十三分的漠然,或者可以说,其间含着幸灾乐祸的恶意呢!总之,一个从来不懂悲哀和痛苦真义的人,要叫他能了解悲哀和痛苦的神秘,未免太不容易!所以朋友们!你们要好好记住,如果你们是有痛苦悲哀的时候,与其对那些不能了解的人诉说,希冀他们予以同情的共鸣,那只是你们的幻想,决不会成事实的。不如闭紧你们的口,眼泪向肚里流要好得多呢。
悲哀才是一种美妙的快感,因为悲哀的纤维,是特别的精细。它无论是触于怎样温柔的玫瑰花朵上,也能明切的感觉到。比起那近于欲的快乐的享受,真是要耐人寻味多了。并且只有悲哀,能与超乎一切的神灵接近。当你用怜悯而伤感的泪眼,去认识神灵的所在,比较你用浮夸的享乐的欲眼时,要高明得多,悲哀诚然是伟大的!
朋友们!你们读我的信到这个地方,总要放下来揣想一下吧!甚或要问这倒是怎么一回事——想来这个不幸的人,必要被暗愁搅乱了神经,不然为何如此尊崇悲哀和不幸者呢?……要不然这个不幸的人,一定改了前此旷达的心胸,自囿于凄栗之中……呵!朋友们!如果你们如是的怀疑,我可以诚诚实实的告诉你们,这揣想完全错了。我现在的态度,固然是比较从前严肃,然而我却好久不掉眼泪了。看见人家伤心,我仿佛是得到一句隽永的名句,有意义的,耐人寻味的名句。我得到这名句,一面是刻骨子的欣赏,一面又从其中得到慰安,这真是一种灵的认识,从悲哀的历程中,所发见的宝藏。
我前此常常觉得人生,过于单调;青春时互相的爱恋者,一天天平凡的度过去,究竟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有什么无上的价值,完全不明了。现在我仿佛得到神明的诏示,真了解悲哀才有与神接近的机会,才能与鲜红的热血为不幸者牺牲,朋友们!我相信你们中一定有能了解我这话的人,至少梅姊可以和我表同情,是不是?
我自从沦入失望和深愁浸渍的漩涡中,一直总是颓废不振,我常常自危,幸而近来灵光普照,差不多已由颓废的漩涡中扎挣起来了。只要我一旦对于我的灵魂,更能比较的解放,更认识得清楚些,那么那个人的小得失,必不至使我惊心动魄了。
梅姊的近状如何?我记得上半年来信,神气十分萎靡,固然我也知道梅姊的遭遇多苦;但是,我希望梅姊把自己的价值看重些,把自己的责任看大些,像我们这种个人的失意,应该把它稍为靠后些,因为这悲哀造成的世界,本以悲哀为原则,不过有的是可医治的悲哀,有的是不可医治的悲哀。我们的悲哀,是不可医治的根本的烦冤,除非毁灭,是不能使我们与悲哀相脱离。我们只有推广这悲哀的意味,与一切不幸者同运命,我们的悲哀岂不更觉有意义些吗?呵!亲爱的朋友!为了怜悯一个贫病的小孩子而流泪,要比因自己的不幸而流泪,要有意味得多呢!
神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能够使世界瑰琦灿烂,不可逼视。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实。前天下午,我去看星姊。那时美丽的太阳,正射着玫瑰色的玻璃窗上,天边浮动着变幻的浅蓝的飞云,我走到星姊的房间的时候,正静悄悄不听一点声息。后来我开门进去,只见星姊正在摇篮旁用手极轻微的摇着睡在里面的小孩子,我一看,突然感觉到母亲伟大而高远的爱的神光,从星姊的两眸子中流射出来,那真是一朵不可思议的灿烂之花!呵隽妹!我现在能想象你,那温慈的爱欢,正注射着你那可爱的娇儿呢!这真是人间最大慰安吧。无论是怎么痛苦或疲乏的人,只要被母亲的春晖拂照便立刻有了生气,世界上还有比母亲的爱更伟大么。这正是能牺牲自己而爱,爱她们的孩子,并且又是无所为而爱的呵!母亲的爱是怎样的神圣,也正和为不幸而悲哀同样有意味呢!
现在天气冷了,秋风秋雨一阵紧一阵。燕北彤云,雪意必浓,四境的冷涩,不知又使多少贫苦人惊心骇魄。但愿梅姊用悲哀的更大同情,为他们洗涤创污;隽妹以母亲伟大的温情,为他们的孤零嘘拂。
如果是无甚阻碍,明年暑假,我们定可图一晤。敬祝亲爱的朋友为使灵魂的超越而努力呵!
你们海角的故人书于凄风冷雨之下
寄波微
波微!入春以来,连朝阴霉,无聊的我,正“欹枕听新雨,往事朦胧”间,忽接到你寄来的《妇女周刊》,读罢“心海”一栏,知千里外的故人,犹不时深念消沉海滨的露沙,噫!感谢你深情厚意!把我从寒冰千尺,冷潮百丈中,超拔起来,使那已经灰冷的灵焰,终至于复燃了!
忆念中不可或忘的美丽秋晨,劲松冷柏的园中,正闪烁着澹澹的秋阳,清利的微风,悄悄掀动额前覆发,吹起薄袍襟角,而勇气正旺的你我,迎风高歌,意趣洒落,不知不觉间,来到黄花圃旁;那傲骨嶙峋的秋菊,正向你我含笑点头,你默然无语的凝视天容,涉想玄越中忽低吟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当时我曾笑答道:“它原是古井无波,你又何必平地翻浪?无意识的黄花,将从此魔高千丈了!”——这几句话虽是当时戏言,而如今深味,何尝不足感慨系之呢?……
自从别后,你羁旅燕北,饱尝冷漠,我呢?消沉江南,心花亦几何不日趋枯萎,提什么游戏人间,不过欺人自欺罢了!
试悄听心弦的微音,那哀楚的音徵,何曾顷刻停止,天地原来不仁,万物都为刍狗。当我们紧闭心房,讴歌理想生活时,虽不是有意的自骗,也逃不了勉强自遣的苦楚!不用说为人类为国家,所起的一种“蒿目时艰”、“哀怜众生”的伟大同情,足以捏碎人们脆弱的心灵?便是我们一身直接所受事物的束缚,所有灵魂上的疮痍,已足使我们狱门紧闭,翻身无日了;何曾丝毫超脱?何尝四大皆空,怎配说“万缘都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