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是黄昏了,西方的艳阳余辉,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折过来,正照在蔚然的脸上,微红而黑的两颊边,似有泪痕,露沙很奇异的问道“现在怎么样?”蔚然凄然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绪恶劣,要想到西湖,或苏州跑一趟,又苦于走不开,人生真是枯燥极了!”露沙只叹了一声,彼此缄默约有五分钟,蔚然才问露沙道:“云青有信吗?……我写了三封信去,她都没有回我,不知道怎样,你若写信时,替我问问吧!”露沙说:“云青前几天有信来,她曾叫我劝你另外打主意,她恐怕终久叫你失望……她那个人作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过太把自己牺牲了!……你对她到底怎样呢?”蔚然道:“我对于她当然是始终如一,不过这事也并不是勉强得来的,她若不肯,当然作罢,但请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终保持从前的友谊好了,”露沙说:“是呀!这话我也和她谈过,但是她说为避嫌疑起见,她只得暂时和你疏远,便是书信也拟暂时隔绝,等到你婚事已定后,再和你继续前此友谊……我想云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对于你绝非无情,不过她为了父母的意见,宁可牺牲她的一生幸福……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今年春假云青、玲玉、宗莹、莲裳,我们五个人,在天津住着,有一天夜里,正是月色花影,互相厮并,红浪碧波,掩映斗媚,那时候我们坐在日本的神坛的草地上,密谈衷心,也曾提起这话,云青曾说对于你无论如何,终觉抱歉,因为她固执的缘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创痕,……但是她也绝非木石,所以如此的原因,不愿受人訾议罢了。后来玲玉就说:这也没有什么訾议,现在比不得从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么忌讳呢?云青当时似乎很受了感动,说道:‘好吧!我现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进行,能成也罢,不成也罢!我只能顺事之自然,至于最后的奋斗,我没有如此大魄力——而且闹起来,与家庭及个人都觉得说来不好听……’当日我们的谈话虽仅此而止,但她的态度可算得很明确。我想你如果有决心非她不可,你便可稍缓以待时机。”蔚然点头道:“暂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后,玲玉恰好从苏州来,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吴淞去接剑卿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里,晚饭后闲谈些时,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五点多钟玲玉就从睡中惊醒,悄悄下了床,梳好了头。这时露沙也起来了,她们都收拾好了,已经到六点半,因乘车到火车站,距开车才有十分钟,忙忙买了车票,幸喜车上还有坐位,玲玉脸向车窗坐着,早晨艳阳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娇美无比,衬着她那似笑非笑的双靥,好像浓绿丛中的紫罗兰,露沙对她怔怔望着。好像在那里猜谜似的。玲玉回头问道:“你想什么?你这种神情,衬着一身雪般的罗衣,直象那宝塔上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兴头十足,何必打趣我呢?”玲玉被露沙说得不好意思了,仍回过头去,佯为不理。
半点钟过去了,火车已停在吴淞车站。她们下了车,到泊船码头打听,那只美国来的船,还有两三个钟头才进口。她们便在海边的长堤上坐下,那堤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草。海涛怒啸,绿浪澎湃,但四面寂寥。除了草底的鸣蛩,抑抑悲歌外,再没有其他的音响和怒浪骇涛相应和了。
两点多钟以后,她们又回到码头上。只见许多接客的人,已挤满了,再往海面一看,远远的一只海船,开着慢车冉冉而来,玲玉叫道“船到了!船到了!”她们往前挤了半天,才站了一个地位,又等半天,那船才拢了岸。鼓掌的欢声,和呼唤的笑声,立刻充溢空际。玲玉只怔怔向船上望着,望来望去终不见剑卿的影子,十分彷徨。只等到许多人都下了船,才见剑卿提着小皮包,急急下船来,玲玉走向前去,轻轻叫道“陈先生!”剑卿忙放下提包,握着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真快活极了!你几时来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吗?……”玲玉说“是的!让我给你介绍介绍。”因回过头对她道:“这位是陈剑卿先生。”又向陈先生道:“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见过,便到火车站上等车。玲玉问道:“陈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吗?”剑卿道:“已都托付一个朋友了,我们便可一直到上海畅谈竟日呢!”玲玉默默无言,低头含笑,把一块绢帕叠来叠去。露沙只听剑卿缕述欧美的风俗人情。不久到了上海,露沙托故走了,玲玉和剑卿到半淞园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到露沙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苏州。
过了几天,玲玉寄来一封信,邀露沙北上,这时候已经是八月的天气,风凉露冷,黄花遍地,她们乘八月初三早车北上。在路上玲玉告诉露沙,这次剑卿向她求婚,已经不能再坚执了。现在已双方求家庭的通过,露沙因问她剑卿离婚的手续已办没有?玲玉说:“据剑卿说,已不成问题,因为那个女子已经有信应允他。不过她的家人故意为难,但婚姻本是两方同意的结合,岂容第三者出来勉强,并且那个女子已经到英国留学去了。……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女子罢了!”露沙沉吟道:“你倒没什么对不住她。不过剑卿据什么条件一定要和这女子离婚呢?”玲玉道:“因为他们定婚的时候,并不是直接的,其间曾经第三者的介绍,而那个介绍人又不忠实,后来被剑卿知道了,当时气得要死,立刻写信回家,要求家里替他离婚,而他的家庭很顽固,去信责备了他一顿,他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有自己出马,当时写了一封信给那个女子,陈说利害。那个女子倒也明白,很爽快就答应了他,并且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家人,意思是说,婚姻大事,本应由两个男女,自己作主,父母所不能强逼,现在剑卿既觉得和她不对,当然由他离异,等语,不过她的家人,十分不快,一定不肯把订婚的凭证退还,所以前此剑卿向我求婚,我都不肯答应。……但是这次他再三的哀求,我真无法了,只得答应了他。好在我们都有事业的安慰,对于这些事都可随便。”露沙点头道:“人世的祸福正不可定,能游嬉人间也未尝不是上策呢?”
玲玉同露沙到北京之后,就在中学里担任些钟点,这时她们已经都毕业了。云青、宗莹、露沙、玲玉都在北京,只有莲裳到天津女学校教书去了。莲裳在天津认识了一个姓张的青年,不久她们便发生了恋爱,在今年十月十号结婚,她们因约齐一同到天津去参与盛典。
莲裳随遇而安的天性,所以无论处什么环境,她都觉得很快活,结婚这一天,她穿着天边彩霞织就的裙衫,披着秋天白云网成的软绡,手里捧着满蓄着爱情的玫瑰花,低眉凝容,站在礼堂的中间。男女来宾有的啧啧赞好,有的批评她的衣饰,只有玲玉、宗莹、云青、露沙四个人,站在莲裳的身傍,默默无言。仿佛莲裳是胜利者的所有品,现在已被胜利者从她们手里夺去一般,从此以后,往事便都不堪回忆!海滨的联袂倩影,现在已少了一个。月夜的花魂不能再听见她们五个人一齐的歌声。她们越思量越伤心,露沙更觉不能支持,不到礼完她便悄悄地走了。回到旅馆里伤感了半天,直至玲玉她们回来了,她兀自泪痕不干,到第二天清早便都回到北京了。
从天津回来以后,露沙的态度,更见消沉了。终日闷闷不语,玲玉和云青常常劝她到公园散心去,露沙只是摇头拒绝。人们每提到宗莹,她便泪盈眼帘,凄楚万状!有一天晚上,月色如水,幽景绝胜,云青打电话邀她家里谈话,她勉强打起精神,坐了车子,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这时云青正在她家土山上一块云母石上坐着,露沙因也上了山,并肩坐在那块长方石上,云青说:“今夜月色真好,本打算约玲玉宗莹我们四个人,清谈竟夜,可恨剑卿和师旭把她们俩伴住了不能来——想想朋友真没交头,起初情感浓挚,真是相依为命,到了结果,一个一个都风流云散了,回想往事,只恨多余!怪不得我妹妹常笑我傻。我真是太相信人了!”露沙说:“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不过尔尔,相信人,结果固然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人,何尝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总而言之,求安慰于善变化的人类,终是不可靠的,我们还是早些觉悟,求慰于自己吧!”露沙说完不禁心酸,对月怔望,云青也觉得十分凄楚,歇了半天,才叹道:“从前玲玉老对我说:同性的爱和异性的爱是没有分别的,那时我曾驳她这话不对,她还气得哭了,现在怎么样呢?”露沙说:“何止玲玉如此?便是宗莹最近还有信对我说:‘十年以后同退隐于西子湖畔呢!’那一句是可能的话,若果都相信她们的话,我们的后路只有失望而自杀罢了!”
她们直谈到夜深更静,仍不想睡。后来云青的母亲出来招呼她们去睡,她们才勉强进去睡了。
露沙从失望的经验里,得到更孤僻的念头,便是对于最信仰的梓青,也觉淡漠多了。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点多钟的时候,梓青打电话来邀她看电影,她竟拒绝不去,梓青觉得她的态度变得很奇怪。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来了一封信道:
露沙:
我在世界上永远是孤零的呵!人类真正太惨刻了!任我流涸了泪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没有一个人肯为我叫一声可怜!更没有人为我洒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泪!便是我向日视为一线的光明,眼见得也是暗淡无光了!唉!露沙!若果你肯明明白白告诉我说:“前头没有路了!”那末我决不再向前多走一步,任这一钱不值的躯壳,随万丈飞瀑而去也好;并颓岩而同堕于千仞之深渊也好;到那时我一切顾不得了。就是残苛的人类,打着得胜鼓宣布凯旋,我也只得任他了……唉!心乱不能更续,顺祝
康健!
梓青
露沙看完这封信,心里就象万弩齐发,痛不可忍,伏在枕上呜咽悲哭,一面自恨自己太怯弱了!人世的谜始终打不破,一面又觉得对不住梓青,使他伤感到这步田地,知情交战,苦苦不休,但她天性本富于感情,至于平日故为旷达的主张,只不过一种无可如何的呻吟。到了这种关头,自然仍要为情所胜了,况她生平主张精神的生活,她有一次给莲裳一封信,里头有一段说:
“许多聪明人,都劝我说:‘以你的地位和能力,在社会上很有发展的机会,为什么作茧自束呢?’这话出于好意者的口里,我当然是感激他,但是一方我却不能不怪他,太不谅人了!……若果人类生活在世界上,只有吃饭穿衣服两件事,那末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涛里了,岂有今日?……我觉得宛转因物,为世所称,倒不如行我所适,永垂骂名呢?干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制止情的慰安外,还有别的可滋生趣吗?……”
露沙的志趣,既然是如此,那末对于梓青十二分恳挚的态度,能不动心吗?当时拭干了泪痕,忙写了一封信,安慰梓青道:——
梓青:
你的信来,使我不忍卒读!我自己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何忍再拉你同入漩涡?所以我几次三番,想使你觉悟,舍了这九死一生的前途,另找生路,谁知你竟误会我的意思,说出那些痛心话来!哎!我真无以对你呵!
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宝贵,就是能彼此谅解的知己,我在世上混了二十余年,不遇见你,固然是遗憾千古,既遇见你,也未尝不是夙孽呢?……其实我生平是讲精神生活的,形迹的关系有无,都不成问题,不过世人太苛毒了!对于我们这种的行径,排斥不遗余力,以为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难堪,而我们又都是好强的人,谁能忍此?因而我的态度常常若离若即,并非对你信不过,谁知竟使你增无限苦楚。唉!我除向你诚恳的求恕外,还有什么话可说!愿你自己保重吧!何苦自戕过甚呢?祝你
精神愉快!
露沙
梓青接到信后,又到学校去会露沙,见面时,露沙忽触起前情,不禁心酸,泪水几滴了下来,但怕梓青看见,故意转过脸去,忍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梓青见了这种神情,也觉十分凄楚,因此相对默默,一刻钟里一句话也没有。后来还是露沙问道:“你才从家里来吗?这几天蔚然有信没有?”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门找人去了,此刻从于农那里来,蔚然有信给于农,我这里有两三个礼拜没接到他的信了。”露沙又问道:“蔚然的信说些什么?”梓青道:“听于农说,蔚然前两个星期,接到云青的信,拒绝他的要求后,苦闷到极点了,每天只是拚命的喝酒。醉后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里,因为只有他一个独子,很希望早些结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面进行,究竟怎么样还说不定呢!不过他精神的创伤也就够了。……云青那方面,你不能再想法疏通吗?”
“这事真有些难办,云青又何尝不苦痛?但她宁愿眼泪向里流,也绝不肯和父母说一句硬话。至于她的父母又不曾十分了解她,以为她既不提起,自然并不是非蔚然不嫁。那末拿一般的眼光,来衡量蔚然这种没有权术的人,自难入他们的眼,又怎么知道云青对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见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寿几何?容得多少磨折?”
梓青听见露沙的一席话,点头道:“其实云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奋斗一点,这事自可成功……若果她是坚持不肯,我想还是劝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么了呢?”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了。后来梓青又向露沙说:“……你的信我还没覆你,……都是我对不住你,请你不要再想吧!”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露沙说:“不必再提了,总之不是冤家不对头!……你明天若有工夫,打电话给我,我们或者出去玩,免得闷着难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电话给你,现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说着站起来走了。露沙送他到门口,又回学校看书去了。
宗莹本来打算在中秋节结婚,因为预备来不及,现在改在年底了。而师旭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莹家里直谈到晚上十点,才肯回去,有时和宗莹携手于公园的苍松荫下,有时联舞于北京饭店跳舞场里,早把露沙和云青诸人丢在脑后了。有时遇到,宗莹必缕缕述说某某夫人请宴会,某某先生请看电影,简直忙极了,把昔日所谈的求学著书的话,一概收起。露沙见了她这种情形,更觉格格不入,有时觉得实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对宗莹说:“我希望你在快乐的时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莹听了这话,似乎很能感动她。但她确不肯认她自己的行动是改了前态,她必定说:“我每天下午还要念两点钟英文呢!”露沙不愿多说,不过对于宗莹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从前一刻不离的态度,现在竟弄到两三个星期不见面,纵见了面也是相对默默,甚至于更引起露沙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