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名不虚传,门外停了不少辆的汽车,还有几个丘八先生点缀这永不带有战争气氛的湖边。幸喜我们运气好,仅有唯一的一张空桌,我们四个人各霸一方,但是我们为了大家吃得痛快,互不牵掣起见,各人叫各人的菜,同时也各人出各人的钱,结果我同建叫了五只湖蟹,一尾湖鱼,一碗鸭掌汤,一盘虾子冬笋;她们二位女士所叫的菜也和我们大同小异。但其中要推王女士是个吃喝能手,她吃起湖蟹来,起码四五只,而且吃得又快又干净。再衬着她那位最不会吃湖蟹的朋友朱女士,才吃到一个的时候,便叫起头疼来。
“那么你不要吃了,让我包办吧!”王女士笑嘻嘻的说。
“好吧!你就包办,……我想吃些辣椒,不然我简直吃不下饭去。”朱女士说。
“对了,我也这样,我们两人真是事事相同,可以说百分之九九一样,只有一分不一样……”建一般正经的说。
“究竟不同是那一分呢!”王女士问。
“你真笨伯,这点都不知道,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呵!”建说。
这时朱女士正捧着一碗饭待吃,听了这话笑得几乎把饭碗摔到地上去。
“简直是一群疯子,”我心里悄悄的想着,但是我很骄傲,我们到现在还有疯的兴趣,于是把我们久已抛置的童年心情,从坟墓里重新复活,这不能说不是奇迹罢!
黄昏的时候,我们的船荡到艺术学院的门口,我同建去找一个朋友,但是他已到上海去了;我们嗅了一阵桂花的香风后,依然上船,这时凉风阵阵的拂着我们的肌肤,朱女士最怕冷,裹紧大衣,仍然不觉得暖,同时东方的天边已变成灰黯的色彩,虽然西方还漾着几道火色的红霞,而落日已堕到山边,只在我们一霎眼的工夫,已经滚下山去了。远山被烟雾整个的掩蔽着,一望苍茫。小划子轻泛着平静的秋波,我们好像驾着云雾,冉冉的已来到湖滨。上岸时,湖滨已是灯火明耀,我们的灵魂跳出模糊的梦境。虽说这马路上依然是可以慢步无碍,但心情却已变了。回到旅馆吃了晚饭后,我们便商量玩山的计划,上山一定要坐山兜,所以叫了轿班的头老,说定游玩的地点和价目。这本是小问题,但是我们却充分讨论了很久;第一因为山兜的价钱太贵,我同朱女士有些犹疑;可是建同王女士坚持要坐,结果是我们失败了,只得让他们得意扬扬的吩咐轿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来。
今日是十月九日——正是阴历重九后一日,所以登高的人很多,我们上了山兜,涌出金门,先到净慈观去看浮木井——那是济颠和尚的灵迹。但是在我看来不过一口平凡的井而已,所闻木头浮在当中的话,始终是半信半疑。
出了净慈观又往前走,路渐荒芜,虽然满地不少黄色的野花,半红的枫叶,但那透骨的秋风,唱出飒飒瑟瑟的悲调,不禁使我又悲又喜;像我这样劳碌的生命,居然能够抽出空闭的时间来听秋蝉最后的哀调,看枫叶鲜艳的色彩,领略丹桂清绝的残香,——灵魂绝对的解放,这真是万千之喜。但是再一深念,国家危难人生如寄,此景此色只是增加人们的哀痛,又不禁悲从中来了……我尽管思绪如麻,而那抬山兜的夫子,不断的向前进行,渐渐的已来到半山之中,这时我从兜子后面往下一看,但见层崖垒壁,山径崎岖,不敢胡思乱想了,捏着一把汗,好容易来到山顶,才吁了一口长气,在一座古庙里歇下了。
同时有一队小学生也兴致勃勃的奔上山来,他们每人手里拿了一包水果一点吃的东西,都在庙堂前面院子里的雕栏上坐着边唱边吃。我们上了楼坐在回廊上的藤椅上,和尚泡了上好的龙井茶来。又端了一碟瓜子,我们坐在藤椅上,东望西湖,漾着滟滟光波。南望钱塘,孤帆飞逝;激起白沫般的银浪。把四围无限的景色,都收罗眼底。我们正在默然出神的时候,忽听朱女士说道:“适才上山我真吓死了,若果摔下去简直骨头都要碎的,等会儿我情愿走下去。”
“对了,我也是害怕,回头我们两人走下去吧,让她们俩坐轿!”建说。
“好的,”朱女士欣然的说。
我知道建又在使捉狭,我不禁望着他好笑,他格外装得活泼说道:“真的我越想越可怕,那样陡峭的石级,而且又很滑,万一伕子脚一软那还了得,……”建补充的话和他那种强装正经的神气,只惹得我同王女士笑得流泪,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他悄然坐在大殿里,看见我们这一群疯子,不知他作何感想,但见他默默无言只光着眼睛望着前面的山景。也许他也正忍俊不禁,所以只好用他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苦功吧!我们笑了一阵,喝了两遍茶才又乘山兜下山。朱女士果然实行她步行的计划,但是和她表同情的建,却趁朱女士回头看山景的一刹那,悄悄躲在轿子里去了。
“喂!你怎么又坐上去了?”朱女士说。
“呀!我这时忽然想开了,所以就不怕摔,……并且我还有一首诗奉劝朱女士不要怕,也坐上去吧!”
“到底是诗人,……快些念来我们听听吧!”我打趣他。
“当然,当然,”他说着便高声念道:“‘坐轿上高山,头后脚在先,请君莫要怕,不会成神仙。’”
这首诗又使得我们哄然大笑。但是朱女士却因此一劝她才不怕摔,又坐上山兜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在龙井的前面齐堂里吃了一顿素菜,那个和尚说得一口漂亮的北京话,我因问他是不是北方人。他说:“是的,才从北方游方驻扎此地。”这和尚似乎还文雅,他的庙堂里挂了不少名人的字画,同时他还问我在什么地方读书,我对他说家里蹲大学,他似解似不解的诺诺连声的应着,而建的一口茶已喷了一地。这简是太大煞风景,我连忙给了他三块钱的香火资,跑下楼去,这时日影已经西斜了,不能再流连风景,不过黄昏的山色特别富丽,彩霞如垂幔般的垂在西方的天际,青翠的岗峦笼罩着一层干绡似的烟雾,新月已从东山冉冉上升,远远如弓形的白堤和明净的西湖都笼在沉沉的暮霭中,我们的心灵浸醉于自然的美景里,永远不想回到热闹的城市去,但是轿夫们不懂得我们的心事,只愿奔他们的归程。“唷咿”一声山兜停了下来,我们翱翔着的灵魂,重新被摔到满是陷阱的人间。于是疲乏无聊,一切的情感围困了我们。
晚饭后草草收拾了行装,预备第二天回上海,这秋光中的西湖又成了灵魂上的一点印痕,生命的一页残史了。
可怜被解放的灵魂眼看着它垂头丧气的又进了牢囚。
人生的梦的一幕
这几天紫云的态度分外的柔媚,一丝笑痕常印在丰润的双颊上。每天她坐在公事房里,一边机械式的在一叠学生的课卷上批改,但她的灵宫是萦绕了一缕甜蜜的柔情,火炉里燃着熊熊的煤炭火舌旋掩着,同时夹着一阵阵的毕剥声,房中的空气十分温暖,冬天的阳光,也似知趣般的漾着金蛇的光波,射在她充溢春意的脸上。
“喂,紫云,几时请我们吃喜酒呀?”一个手里正织着绒线的荷芬含笑的问。
“我一个人都不请,……”紫云忸怩的说。
“那怎么可以呢?……你就是不请我们也是要来的!”荷芬仍是笑嘻嘻的说。
紫云听了这话,默静了一会,同时把手边的课卷往桌旁一推,娇柔的伸了个懒腰,手里一支半截的红色铅笔,仍然紧握着,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些不规则的条纹,一面仰起头来对荷芬说:“真的,你们以后可以常到我们那里去玩,我想把房子布置得干干净净的,非常艺术化!”她对于这一番话,似乎自己也感觉太喜形于色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立刻又转变了口气说道:“咳!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马马虎虎的过掉算啦!”
“喂!你们听,紫云对于那位先生够多么亲热呵!”坐在椅角里正在出神的莹玉向她身旁的若兰说:“现在就已经我们,我们了。”她说着哈哈的笑起来。
若兰斜昵了她一眼,“你眼热吗?不妨也快些找一个好了!”
“我呀!没有那么容易,……假使我要想嫁,不怕你们笑话,儿女早就多大了。”
她俩在一旁悄悄的议论着,但紫云似乎并不曾注意,依然向荷芬说:“你说是不是?一个人何必那么认真呢!”
“不错!”荷芬似乎很同情的说:“Life is but a dream,这话实在不错,不过梦有甜的有苦的分别,我祝福你运气好,永远作甜梦!”
“是吗?……”其实甜也罢苦也罢,总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紫云斜转头向荷芬嫣然一笑,便娥娜的走到隔壁房里去了。
这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办公室,紫云坐在一张有手靠的椅子上,手里握着铅笔,默默的敲着桌子,这时其他的同事都出去了,她独自呆坐着,心头感觉着一种从来所未有的充实,谁说人生没有归宿呢?投在爱人的怀抱里,不就是最理想的归宿吗?……这几年来终日过着东飘西荡的生活,每逢看见别人享受着融融癢癢的家庭幸福,立时便有一种沉默的悲哀,悄悄向灵宫袭击,虽然为了女儿的尊严,不敢向人前低诉,但夜半梦回枕上常常找到孤独者的泪痕……现在哼!现在至少可以在那些没有归宿的人们面前昂起头来,傲然的向她们一笑了……”
她沉思到这里,从心坎里漾出来的笑意,浮在两片薄薄的唇上。正在这时,若蘅推门进来了。她把一叠书放在桌上很吃力的吁了一口长气,同时拖了一张椅子坐在炉旁,向紫云含笑道:“你紫云的新家庭布置得怎样了?”
“简直是乱七八糟,我真烦死了,又是看房子,又要买家具,并且还得上课,岂不忙死人吗?”
“这种忙是甜蜜的,有人还希望不到呢!”若蘅天生一张忠厚的脸,使紫云不知不觉把心肝掏了出来说道:“现在我也两个姓了,每天办完公回去,也有人谈谈笑笑,有时倦了我弹弹吉他,他唱唱歌,你想不是很快乐的生活吗?”
“对了,一个人最难得到是幸福的家庭,你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满意的家庭,无形中可增加你许多生活的力量,我们都很替你开心!”
“真的吗?……”紫云说了一句忽然站了起来,道:“我去打电话叫他就来同我去看看家具。”她匆匆的出门去了。
这小办公室里陆续的进来了几个同事,那个平素最有心计的莹玉低声向若蘅说道:“紫云同你谈些什么?”
“谈她未来的美满的梦!”
“呵!人生真像作梦!”莹玉慨然的说:“在一个多月以前,谁能料到紫云会同金约翰结婚,而且是这么快,……她现在真高兴极了!”
“对了。一个单身的人,本来有找个爱人的需要,这是Nature。”若蘅很谅解似的说。
“不过我总觉得太快了,两方面情形都不曾深切的了解……但愿她们一直好下去!”很有经验的杨冰说。
“大概不会怎样吧!”荷芬推测着说:“因为紫云是个多情人,她要同男人结了婚,一定会死心蹋地的对他好,所怕就是男人靠不住罢。”
“对了。女人变心的很少……不过这位金先生人也很忠厚,并且他很固执,爱什么人就爱到底,……”若兰说。
“那么就没有问题了。”若蘅说。
“不过经济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嫁一个男人,至少这个男人应有独力养家的能力……紫云初结婚时当然还可以来作事,将来生了儿女,又怎么办呢?”……杨冰说。
“那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俩有爱情,穷苦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荷芬很超然的说。
“那到不尽然。”杨冰接言说:“从前我有一个朋友,她爱了一个青年学生,不愿家庭的反对,竟和他结了婚,起先还勉强过得去,后来生了小孩,便经济更拮据了,两个人东住住西吃吃,真不知道有多苦,最后还是分开了!”
杨冰举出事实的证明,这使超然的荷芬也没话说了。大家都沉默着。
紫云打完电话回来了,笑咪咪的向若兰说道:“你昨天说的有一家卖西式家具的在什么地方,请你开个地名给我!”
“好!就离这里不远,坐二路电车可以直到门口。”
“请你把地名写给我好吧?Mr 金就来同我去看看。”紫云一面说着,一面把屉子打开,从那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立镜来,支在办公桌上,同时又拿出一盒香粉和鲜红的胭脂来,先用一块干手巾把脸上的浮油揩干了,然后轻轻的扑了些香粉,又淡淡的在两颊抹了一些的胭脂。
“唷!真漂亮!”莹玉打趣的说:“可是胭脂擦得太淡了!”
“不,你不知道Mr 金顶不欢喜人擦很厚的胭脂,他欢喜自然,不爱打扮得和妖精样的!”紫云得意的说。
“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呀!”从不会说笑话的若蘅也来了这么一句颇俏皮的话,这使得在座人们都笑了。
紫云收拾了一阵,站了起来把大衣穿上:“你们看我美吗?”
“美极了!”大家不觉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紫云就在这些赞美声中,娥娜的出了办公室。
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去得远了,大家脸上都不期然露出一种冷漠的表情。
——这真是人生的梦的一幕——
——可是作梦的人往往不觉得这是梦!
这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这刹那间是充满着复杂的情绪。
曼丽
晚饭以后,我整理了案上的书籍,身体觉得有些疲倦,壁上的时计,已经指在十点了,我想今夜早些休息了吧!窗外秋风乍起,吹得阶前堆满落叶,冷飕飕的寒气,陡感到罗衣单薄;更加着风声萧瑟,不耐久听,正想息灯寻梦,看门的老聂进来报说“有客!”我急忙披上夹衣,迎到院子里,隐约灯光之下只见久别的彤芬手提着皮箧进来了。
这正是出人意料的聚会,使我忘了一日的劳倦。我们坐在藤椅上,谈到别后的相忆,及最近的生活状况;又谈到许多朋友,最后我们谈到曼丽。曼丽是一个天真而富于情感的少女,她妙曼的两瞳,时时射出纯洁的神光,她最崇拜爱国舍身的英雄。今年的夏末,我们从黄浦滩分手以后,一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只是我们临别时一幅印影,时时荡漾于我的脑海中。
那时正是黄昏,黄浦滩上有许多青年男女挽手并肩在那里徘徊,在那里密谈,天空闪烁着如醉的赤云,海波激射出万点银浪。蜿蜒的电车,从大马路开到黄浦滩旁停住了,纷纷下来许多人,我和曼丽也从人丛中挤下电车,马路上车来人往,简直一刻也难驻足。我们也就走到黄浦滩的绿草地上,慢慢的徘徊着。后来我们走到一株马樱树旁,曼丽斜倚着树身,我站在她的对面。
曼丽看着滚滚的江流说道:“沙姊!我预备一两天以内就动身,姊姊!你对我此行有什么意见?”
我知道曼丽决定要走,由不得感到离别的怅惘;但我又不愿使她知道我的怯弱,只得噙住眼泪振作精神说道:
“曼丽!你这次走,早在我意料中,不过这是你一生事业的成败关头!希望你不但有勇气,还要再三慎重!……”
曼丽当时对于我的话似乎很受感动,她紧握着我的手说道:“姊姊!望你相信我,我是爱我们的国家,我最终的目的是为国家的正义而牺牲一切。”
当时我们彼此珍重而别,现在已经数月了。不知道曼丽的成功或失败,我因向彤芬打听曼丽的近状,只见彤芬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曼丽只因错走了一步,终至全盘失败,她现今住在医院里,生活十分黯淡,我离沪的时候曾去看她,唉!憔悴得可怜……”
我听了这惊人的消息,不禁怔住了。彤芬又接着说道:“曼丽有一封长信,叫我转给你,你看了自然都能明白。”说着她就开了那小皮箧,果然拿出一封很厚的信递给我,我这时禁不住心跳,不知这里头是载着什么消息,忙忙拆开看道:
沙姊:
我一直缄默着,我不愿向人间流我悲愤的眼泪,但是姊姊,在你面前,我无论如何不应当掩饰,姊姊你记得吧!我们从黄浦滩头别后,第二天,我就乘长江船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