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耀在大殿的白石拱顶,折落下一片明雾般的淡蔼,悬浮在门上,像是虚幻缥缈的纱幔,使那殿堂内更见神秘幽深。
典藏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一枝璀璨的花朵,目光深邃。他衣带宽长,气态古深,此时拈花在手,不仅没有浮华之气,反而更显风骨清奇。
肃立在一旁的典白禀告道:“这枝石琼瑶是星群从弱风谷带回来敬献师兄您的。寒蛇珠已经在典幽师兄的怪疾上产生了神奇的功效,相信不假时日,便可痊愈”。
典藏点点头,把花插在一只水瓶里,问道:“星群呢?”
“星群吃饱了饭,已经主动把自己关入了禁闭室”。
典藏点点头,叹息道:“星群这孩子,心性非比常人,要看护好他。如果不是他叵测的命运,或许是圣湖山诸弟子中崛起之才。只可惜了他的资质······。”
典白道:“星群根骨奇佳,又深喜幻术,师兄为何至今还不授他真法?”
典藏道:“机缘未到。幻术于星群是幸或不幸?也只有他的命运令我等无法测知吧。”
这时典白忽然想到什么,面色沉郁,低声道:“据从弱风谷回来的弟子禀报,那天晚上出现了‘红犀夜照’的奇象······”
典藏似有所思,缓声道:“严令端正他们,切切不可宣扬,更加不能妄谈邪异,扰乱人心”。
那天夜里,他正独坐在高高的殿顶,在月光下弹奏竖琴。每雪晴月出的夜里,他喜欢独自登临殿顶,轻轻拨动银色的琴弦,守望这片地方。所有人在他轻抚的琴声中入眠。他看到了红犀夜照,在他所在的那个位置,视线所及景观渺远,看上去只有一抹红光映射夜空。
异兆惊现,天意难测。圣湖山将面临怎样的灾难?他站立在圣殿之巅,漫漫一夜······
典藏微微阖目,问起最近端正他们对潜伏在圣湖山的蝴蝶人有没有搜索到什么踪迹时,典白眉头紧锁,摇摇头道:“圣湖山洞涧密布,谷壑纵横,地广林密,峰多雪险,又有猎户、药师、修行的幻术师散居各处,敌人藏匿在极隐秘的地方,端正他们虽辛劳不小,却劳而无功。”
典藏点点头,示道:“敌明我暗,命所有搜查弟子速速撤回,以免遭受敌人伏击。自今日起,圣湖山所有人不得擅离星门,我们以静制动,在耐心上敌人拼不过我们。”
典白道:“师兄为何不用占星之法,估测他们的星位,以定所踪?”
典藏道:“这个时节,天上风云变幻莫测,不宜占星。况且我试过,但却无法确定他们的星位。可见来敌已经预先隐藏了主星,我所能占到的只是他们虚置的星盘,隐晦不明,只会把人引向歧路。如今,我们失去天时地利,只占人和。你集中所有门人,务必严防固守,布置门户,任何人不得私自行动。”
“谨遵教令!”典白领命退下。
这时,端莹走进来跪在典藏面前,恳声道:“弟子乞罪。”
典藏道:“汝何罪之有?”
端莹道:“弟子对星群关护不周,有负师尊的信任相托。圣湖山中他年龄最弱,术业最浅,如有不测,弟子难赎罪责”。
“星群虽然年幼,内心却已经强大起来。”典藏扶起端莹,拍拍他的肩,面色和悦地说:“以后不要再向那个地方去了。”然后缓步走进密室的大门。
师尊话语轻缓,在端莹内心却震动巨大,他如遭雷电轰击,惊愕在地。殿堂空旷,周围一片静寂。
夜色是圣湖山顶失去白昼的凭依之后,在其头顶肆意渲染的黑暗花朵。天边一点黯月竟像是对人性深处黑暗的遮掩。窗外有微弱冷光渗透进来,映出那枯坐的侧影,静默如石。
端莹凝神寂坐,一心想要到达物我两忘的境界彼岸,藉以躲避他心底的忧烦和恐慌。静坐参悟,本是习练心法必修的功课,也是成为一名幻术师所不可或缺的通幽之径。他天资颖慧,是圣湖山众位师长心目中不可多得的幻门拔萃之器,也是众多师兄弟嫉妒和倾慕的对象。然而,从今日始,端莹感到自己的地位忽然之间就低落了下去。他从大师尊眼中隐隐读到了失望,原来自己私入禁门的秘密他心清目明。当时心情,就像一个向来品质优良的孩子,偏偏被青睐他的师长亲手抓住偷窃一样。
他神思不定,幽暗的光线里闪现出那道神秘的禁门、大师尊平善如水的神态、典相和典白师叔对自己期许的目光;这些影子重重叠叠,倏然之间又转变成他们对自己摇着头,一脸严肃和漠视的表情。端莹颈后有细汗微微沁出,当他发觉自己心神游走的时候,泛生的浮念已如舟心之漏,早成漫延之势。
此时圣湖山上空乌云翻涌,支撑在黑夜里的一线月光完全被阴暗吞没。端莹深陷在迷乱的黑暗沼泽里,不能自拔。他强自平定心澜,依然止不住意念倾泻,千万思绪涌来,不觉神飞魂走。修持既然不能,惟觉长夜漫漫,茫无尽头。
端莹隐埋于幽暗中,在师长们变幻莫测的表情里心意彷徨,伤感不已。有谁可以慰藉,让自己神魂暂安?心念到处,一片极虚渺的白色倩影浮现眼前,似是从这冥冥空气中幻化凸显,像一只美丽蝴蝶,在自己身畔翩翩舞转、萦绕,姿影如此优美静雅。连日来,这个女孩的身影闪现在他欲念的核心,挥之不去。他一边苦苦静坐修为,提升定力,却是情思难抑,欲罢不能。每幽冥气氛中静静修持,总有一丝绮丽的幻想游离心外;然而即使心猿意马,恣意思念,亦只叹那翩翩丽影在鸿蒙深处,遥不可及。他纵然是失魂落魄,也只能脉脉难语,一切徒然。
端莹默念口诀,强控心神,极力欲将纷繁情念驱逐心外。饶是他执意克制,无奈闭目凝思间,那深林倩影,立时便会浮现眼前。事实上,那女孩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心更遥远,让他无法到达;而此时他泅渡在心魇的夜海上,亦无法靠岸。神思难定,魔障已生,端莹面目扭曲,痛苦不堪,半边脸隐在黑暗中,映着透进的幽微光线,靛蓝一片,更显阴森可怖。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一道长长的白色人影,无声地静立在廊下虚渺的空气里。此刻月亮洞破阴云,那道人影也随即在月光下一闪而没。
端莹像是受到某种无形的牵引,挣出窗外,尾随而去。远远看见前面一条白影飘忽无定,像是一只鹤浮动在苍茫的夜色中。端莹血气浮涌猛烈,经风一吹,心智已大为清醒,欲想折身而回,双脚却有如被人控制,不由自主直向前去。
阴云消散,月色越来越美,端莹被引至一片山空林朗的地方,眼前一片开阔。只见一座竹庐建在溪涧之上,旁边松下,一位白衣老者正坐在流泉石上洗濯一把剑。泉水清寒,明月照在松间,夜空高阔,天地寂寞,唯有剑器扰动寒水的轻响,一重重涟漪闪烁银光,惊动山泉的幽静。
端莹看不清老者的面容,只有松间明月的清辉洒落在老人的白袍上,夜风吹起他一缕银色长发。端莹轻轻走近,但闻那老人幽幽道:“据说凡是在这寒泉下洗濯过的剑,死在这剑下的灵魂就可以得到安息,而剑的主人也可以得到心中的宁谧。”
老人轻轻回过头来,竟然是典藏。
端莹惊见是大师尊,慌忙拜倒在地。典藏望着他脸上一片灰败气色,痛责道:“为师不是再三告诫过么,严厉禁止在阴霾的天气习练心法!”
端莹痛悔不已,不觉泪下:“弟子知错了。今夜如果不是大师尊引领端莹迷途知返,实不敢想象后果该有多么凶险!”
典藏微叹一声,起身扶起端莹,深深道:“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魔安从来?要知一切邪念都是起自声色的诱惑,一切幻想都是心灵的魈声魅影。以后要护守心关,断彻妄念!这个地方充满了清正之气,对你参修大有裨益,你便在这里过些时日吧·····”
端莹置身雪山野庐,卧听身下流泉,有一种寝山席水之感。特别是榻下氤氲一片清冽之气,如乘之水上,如载于浮云,涤荡胸怀,濡化心灵。窗外月华如霜,松涛相伴;远处群山负雪,寒林漠漠,让人不觉清心无欲,天地皆忘。端莹仿如羁居世外幻境,顿感一切都如此空澈,惟觉宇宙之大,其身何其渺小,其思何其卑微,纵有雄心壮志如铁,绕指柔情似水,穿越万水千山,天荒地老,又怎能超越得这自然永恒和亘古的寂寞?
在此间,万物无声,时间静止,生命显得如此安谧静美,空灵纯澈。在布满夜色的天空下,在月亮照看的雪山中,在松风与泉岩的轻咽里,一切又清奇又美好。
端莹睡意幽然,耳边还回荡着大师尊虚淡的声音,那是一种充满了玄机的歌诀:
风抚云门,雪照紫府;
安辟灵关,禅扼毒龙。
兰泉涤襟,松月栖心;
清机在骨,静自归神
······
端莹默念在心,按法修习,随着一脉气机在体内徐徐导引,周身经络仿如藤蔓伸展在黑夜,血气不再郁结,心神缓缓通畅,整个身体越来越轻,好像随流泉渐渐扩散到远处,融化在天野。
也不知睡眠了几天几夜,端莹在一个清晨醒来时,仿佛这梦还依然留在溪涧枕石漱水。不知什么时候落得雪,竹榻下的雪地上赫然遗留有虎兽的踪迹!庐外已是一派晴明。松下有几只白鹤轻度,依稀记得那夜月明泉清,大师尊在松下濯剑,风神散朗······
正自意兴苍茫之时,忽见星群寻到这里,两人数日未见,此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伴随最近这一连串事情的发生,星群看到了师兄的深沉,端莹也看到了这个小师弟的不凡,他们都不得不重新审视彼此,原来谁的心灵都隐藏着他们神秘的另一面。随之各自心底悄悄生起的那微妙变化,只是谁也说不清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意绪,然而彼此间确是潜生出一道无形的隔膜,他们虽努力相互靠近,心的距离反是越来逾远,再难恢复从前。
星群直责怪师兄自私,有这么好的地方也不知道邀之同来。端莹拍拍星群的肩,目光里有一种长兄般的慈爱,说:“好师弟,那就让我们一起再在这里宿一晚吧。”
他二人并肩躺在草庐,回忆起童年往事,渐渐夕阳西下,星月升起。他们望着浩瀚夜空,周围一片静寂,只有松影泉声陪伴他们的无眠。不记得已有多长时间,他二人没有这样同寝一席敞开心扉地说话了。
他们两人虽相差五岁,却都是圣湖山年龄最小的弟子,也最受师长宠爱。他们生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里,这相同的命运将两人的心牢牢系在一起,彼此成为生命中最亲的人。唯一不同的是,端莹可以修习幻术,星群却不能。他们有相似的身世却不能有相同的选择。圣湖山上的岁月静寂无痕,他们相依相伴一路走来,那份亲密无间的情感却伴随着成长的忧伤与寂寞,无形中渐渐流逝,无法阻止。
星群望着灿烂星空,想起每一位成就卓然的幻术师,都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闪耀在天上,与地上的他们遥遥相应,运命互连。不禁兴叹道:“这浩瀚星海之中,会有一颗星是属于我吗?”
“师弟,你的那颗星终将会在这雪山的上空冉冉升起。”
端莹的声音仿似星光一样,掠过星群坚定的内心。星群奋声道:“师兄,我要拥有最大、最亮的那一颗!”
遥遥有几颗星渐渐像灯盏一样熄灭,星群心底升起一丝悲伤。他起身坐起,望着端莹说:“师兄,你说会有那么一天,你会离我而去么?”端莹也坐起身来,望着星群认真的样子,抚摸着他的头发笑道:“傻孩子,我怎么会离开你。”
星群忧伤地说:“又怎么不会。扶风老师也曾答应过我,说会好好在圣湖山陪伴着我。可他最终离开了这里,现在我不知道他离我已多远,我的思念是否还能触及到他?”
端莹道:“扶风师叔有特殊使命,出山或许不是他本意,但却是责任。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与我们相聚。”
星群问道:“师兄,扶风老师为什么离开圣湖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端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这应该是门中隐秘。有些事情,我们还是不知道的好。总之你记住,扶风老师和我都是你最亲的人,我们都不会离弃你。”
星群说:“那好。让我们起约。”他端正身姿,单臂曲起,掌心平平托举在面前。端莹望着他郑重的表情,依样肃容正身,缓缓屈起手臂。窗前二人相对托起掌心,窗外群山淡远,一弯银月正悬在他们的手掌之间。
“永相托,不相负!”
这样的起约,最早在他们的童年,便已有过庄重的仪式。
小的时候,他们起早偷偷爬上一座雪山的峰顶,在东方日出的那一刻,也是这样相对托起手掌,一颗新生的鲜红朝阳破云而出,远远跳荡在天际,他们的手掌心上盛住一片辉煌。壮丽的霞光映照着雪山顶上两条紧密相依的小小身影。在神圣的圣湖山上,双方第一次以童真的心灵,相约迎接未来和希望。
星沉河汉,夜梦已残。
翌日晨起,端莹一边俯在冷泉边洗面,一边问道:“这几天我不在圣殿,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星群忽然面现忧伤,道:“这几日大家悄然流传,那次出现的‘红犀夜照’的异象,极有可能预示着圣湖山将面临着一次巨大的灾难。这些天殿里都人心惶惶的······”
端莹内心一沉,面上却笑道:“这是谣传,别听他们瞎说。若是典白师叔知道了这件事,非得使他们受到严厉的处罚不可!”他安抚着星群,又像安慰自己。
星群却忧心忡忡道:“可是其他师兄们言之凿凿,说是因果相证。上次神祭日的时候有人破坏了神祭大典,冲犯了神灵,所以才有‘红犀夜照’的出现,而这次异兆的出现可能······”
端莹心中一紧,追问道:“可能怎样!”
星群眸内忽然泪光闪烁:“可能与大师尊的命数有关······”
端莹闻言犹如晴天霹雳,浑身一震,心理彻底失去平衡。但听星群戚声问道:“师兄,大师尊真的会死么······”
端莹忽然怒火中烧,愤声道:“这群大逆不道之徒!简直是毁谤师门,罪不容诛。大师尊天命所授,岂容他们蛊惑人心。走,快随我回去看看······”
端莹带星群离开竹庐,一路上心血沸腾,脑海中不断闪现那晚大师尊寒泉濯剑的场景,他当时面容如此圣洁、安谧、宁静,姿态如此庄重、优雅、虔诚,难道真的是人面临死亡前才会具有的那种风度与气象······
他们穿过一片寒林,看见前面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定睛一望,原来是端华和端生两位师兄。星群冲他们喊道:“二位师兄,师尊有令,所有在外弟子务必速速返回星门!我们一道回去吧!”
端华他们回头见是星群和端莹,脚下不停,只是远远地应道:“二位师弟先行,我们随后跟上······”说着脚步更加匆匆,两个人影很快消失在林中。
星群急得一跺脚,还要追去说些什么,端莹止住星群,望着端华二人远去的背影,冷笑道:“想必二位师兄是趁此偷猎去了。你管不了他们。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这时,但闻一阵箫声漫起,凄伤的韵律惊起林木深处一群飞鸟,翎羽飘零处,远远的看见一个白衣少女坐在树枝上,正在吹奏一支玉箫。
凉凉的声音像她此时的心绪,随着颤动的手指经箫孔流出,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忧伤。她静静的吹奏,想起这圣湖山一草一木都没有改变,改变的是自己部族的命运。这支曲子具有一种精致的伤感,像是二十年前父亲的眼睛。这曲子是他作的,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心绪里吹起,可以吹落雪花、飞鸟惊起,也可以吹到路人落泪、爱侣回心转意。北锟这个名字是否现在仍有人铭记?陷落的家园,流散四处的族人,未竟的复仇大业,牵动着她的魂,她的梦,她终其一生的血和泪。恩怨、情仇总有个了结,在这片圣洁的土地上,就让这支曲子回旋到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不管生死成败,选择一切都结束罢。
她像一只轻盈的白蝶栖于枝头,白色纱衣飘飘悬垂,满树雪片因风摇落,在她身畔轻舞飞扬,闪动着点点晶光。
星群跑上前去,为箫声所染,痴望着那弄箫玉人掩在枝柯间,眼含热泪道:“姐姐,是你吗?”
端莹心中一动,跟上前去。但见那少女果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白衣少女停止吹箫,深情地看了星群一眼,意有不舍,神态悲凉。她道一声“再见”便展衣飞起,身影决绝,瞬间便去得远了。
星群望着女孩翩然消逝的身影,只她那一眼便看得人心醉、心痛。虽数次偶遇,来去匆匆,却感觉她这一去竟像是永不复见。二人急忙追出林中,但见远远一处山崖上,停立着一只雪豹,云天沉下的一缕灰黛色映衬着雪豹劲健的身姿,远望去,有一种钢塑般的曲线美。那窈窕的少女身影便骑乘在雪豹的背上,纵跃在烟云迷离的山谷,使她看起来又像是精灵又像是山魅。
端莹滞望着空谷深处,眼看自己暗恋着的少女驾驭飞豹消失在云海,想她独钟星群,柔情深意暗暗流露,而对自己竟然不曾多看一眼,伤痛无以复加,随着这一路心意下沉,不觉泪流满面。
夜殿,风雪。
阴云浓重。
帷幕飘摇不定,镶在石壁上的烛火摇曳闪烁,巨大殿柱顶端上雕刻的石像在幽暗中隐藏,那一点微弱的灯火的光明,却使整个大殿陷入更加巨大的阴影,空旷而寂冷。
典藏睡眠在一张宽大的石床上,冥冥中,一个神秘的身影在殿角隐隐显现,以一种幽灵的姿态。
是一个女孩的倩影,白色衣裙,立于殿角低迷的暗影里,墙壁泛着坚硬的石质光泽,映衬出少女生动的身体轮廓。她头披纱巾,两缕长发自光洁的额头流泻而下,在曲折的光线里闪耀着丝缕流彩,一双晶亮的眸子在灰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利光,直射向幽幽睡梦中的典藏。
少女的身影如浮在空气中,飘渺空灵,虚若迷烟。她双目燃烧复仇的火焰,蘧然伸张双臂,急不可待欲直向典藏床前,竟又力所不能,好似面前阻隔着一道无形屏障,令人感觉仇敌虽近在眼前,却又远隔重山。她无力冲解,眸光更加锐厉,身形极力挣扎扭曲,奈何无法逾进一步,厉啸一声,终于不甘地隐退去了。
典藏从梦中惊醒。迷梦中他看到一张精致的少女面孔倒映在水中,清亮的波纹荡漾开来,少女回头,朝他浅浅一笑。他还是当年的他,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站在龄的身后,欣赏她在圣湖水边的身影,娴静优雅,如姣花照水。
“龄,是你吗?你终于复活了么?难道这是真的······”典藏欣喜地走上前去,那娇美女子突然面目狰狞,厉啸一声,向他扑去!典藏惊叫一声,从梦魇中醒来。此时一缕阴风旋绕殿上,噩梦中那向自己扑去的人,像极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龄”,却又分明不是她;好像她刚刚来过,却又去之遥远,这情景亦真亦幻······
此时,雪凝端坐石府,闭目无息,两只手交合在前面腹下,全身纹丝不动,面前放着一盏精致玲珑的水晶古灯,散放着洁白而微含青色的光华。黑衣白发的摩母肃守在旁,她神情阴郁沉重,眼神充满忧虑和期待。灯焰婆娑,把两个凝坐的身影斜映在石壁上,显示出无比静肃神秘的气息。
随着一缕白色长烟袅袅飘返面前的水晶灯内,雪凝亦如长梦初醒一般,幽幽睁开眼睛,接着一颗珠泪便滑落出来。她空望着水晶灯内那将要熄灭的灯光,眼神异常疲惫。
洞府深幽,那盏精致的水晶之灯发散着华丽的光彩,有一种非常的美。雪凝望着灯光彻底黯淡下去,幽幽道:“真想杀那老贼,那怕这灯光燃尽,永不能回。你知道么,我离仇敌只一步之遥······”
她深知这离魂术的险恶,若不能在水晶灯熄灭之前返回,便人神俱灭。她虽能凭借魂灵离体之术潜入典藏密室,无阻无碍;却终未能再进一步,手刃仇敌。虽咫尺之遥,术业之上却差之千里,她虽穷功竭力,把幻术运行到极致,再进寸步也是万难,这不禁让她深以为憾。
一直守护在水晶灯旁的摩母慰道:“小主人不必伤悲,我们之前本没有抱多少希望,离魂术的复仇计划失败亦预料中事。”
雪凝望着水晶古灯,语声喑哑:“施行这样的幻术太耗元神,我们不能伤敌,反要伤己。这幽冥王灯虽然神奇,却也邪恶,以后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可一用再用。”
摩母点点头,道:“看来,那个神秘人要我们寻回失散的《灵宪》宝典,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灵宪》是历代幻术师梦寐以求的幻门经典,它虽然曾经为我们蝴蝶人所供奉秘藏,但在我看来,寻找它远不如寻找先父的骸骨更重要。况且,《灵宪》中记载的术法玄奥高深,窥破真谛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我们复仇已是万难,又何能分心旁顾。”雪凝不禁深深一叹。
摩母慰道:“小主人不必忧心,我们有一失必有一得。奴家已召集千百族人,他们现已等待洞外,唯小主人马首是瞻,一呼而百诺”。
二人走出洞外,但见谷底憧憧人影潜伏在树石间,起伏跃动。摩母长声鸣啸,谷中群声相应,人影汇集。寒夜无光,各人运作幻术,擎动手指凝聚光环,霎时间山谷点点光亮有如夜街灯海,蝴蝶人优美的面孔和身影闪烁在青蓝色的光焰中。
雪凝泪流满面,声音激越:“久别的同族,雪凝愧对你们。二十年来,雪凝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想念圣湖山,想念含恨死去的北锟酋长。二十年,可以让一个基业发展强大,也可以让一个部族消亡无迹。唯一不变的是,坚强的蝴蝶人没有舍弃自己的家园,就像没有舍弃自己生存的尊严。如今,仇敌的宫殿建设的华丽壮观,而我们的家园已成废墟。而这些全以我们当年死难的同胞的尸骨、我们的欢乐与痛苦、幸福与泪水为奠基。他掠夺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权利。
难止的仇恨,多年的等待,圣湖山草木不改,风雪依旧。而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忍受下去!让人倍感欣慰的是,雪凝不再是孤军作战,身边还有这么多的族人相依相随。这里的冰雪掩藏了很多罪恶,我们不能容忍那些历史被永远的埋没。为了我们的脸上不再苍凉伤感,战友们,举高你们手中的武器,为家园而战!”
但见满谷人影如潮,群情激奋,复仇的声音响彻夜空······
雪凝仰看夜空,星辰寥落。据说这天上每一颗星对应着地上每一个人,星石的明亮与陨落印证着人们的兴盛与衰亡。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天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只有那些拥有特殊命运的人,只有灵力高强的幻术师,在他们的上方才会有一颗星遥遥相照。
远远雄踞在正北的星门宫殿上空乌云密布,一片阴翳,隐隐有一颗硕星幽明晦暗,悬在天幕摇摇欲坠。
雪凝暗想:难道典藏真的气数已尽?时机稍纵即逝,痛苦的蝴蝶人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
她不由想起那夜在弱风谷,她寻找滴玉冰蟾的途中,看到的‘红犀夜照’的异象,当时的情景当时的心情,和现在一样。她站在一处矗立的山岩上,漫天的灿丽红光映着她的身影,同时也映亮了她沉重的心灵。红犀重现,仿佛隐隐预示着什么,让她看到了希望。
摩母恭立在雪凝身侧,禀道:“老奴近日占星,敌方主星失位,气运衰落。我方力量日益强大,渐居主位。况且典藏身边群心离合,据老奴多年暗地探访,圣湖山的长老与护法中,主干之员皆不在守。梵罗生死不明;防风远遁他乡已有多年;靡罗浪迹四方,行踪飘忽;扶风随之也离山消失了踪迹。此时正有利于我们全力出击,收复领地。主人,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时,但闻侧面山崖上传来一阵怪笑声,定睛望去,原是那名神秘的灰衣蒙面客。那人阴声警诫道:“像典藏这样的士人不论居庙堂还是处江湖,都可久居主干之位。各位无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摩母怒视来客,激声道:“住口!阁下动我军心是何目的!不要以为你救我们有恩,我们就会听命于你:况且这是我们族内之事,不须外人插手。”
对面崖上那人阴声应道:“老骨头,还这么硬。上次就该把你这条老命押在典藏手里。”
白衣女子望崖高声道:“你究竟何人,为何不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
灰衣人扬声道:“话已至此。敬告各位,切勿中了敌人诡计,误身陷阱····”他话出人起,一拔数丈,已自落在了一棵巨松之顶,身躯再起,直隐向后山峻岭之间,只有声音还在空谷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