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杨庄村委会的办公地点就在村头西面的三层小楼中。小楼本先是村里唯一的一座小学,后来县里搞教育改革,觉得大杨庄学生人口太少,一届下来统共不过十来个人,因此上便把大杨庄的教育资源划分到山口镇片区,从此以后,大杨庄的学生们只能去镇上上学。大杨庄的家长们为此抱怨不少,才几岁的小娃娃就得骑着比他还高的自行车,翻山越岭,实在是让人担心。
这都是底层人民的无奈,每天都在不同的乡村以不同的形式发生着。
村委办公楼一层靠边的办公室里,杨冲代替杨浇水站出来,将小北顶矿山地皮的想法阐述完毕,杨牵牛只是用手撑着下巴,说容自己想一想。
“我记得没错的话……这块地好像已经有人买了……”
“谁啊?”
杨冲三人都是一怔,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究竟什么人会看上这样一块荒地。当然,前提是他并没有杨冲那样逆天的《模拟世界》。
“……估计是王喂马?”
听到这个名字,杨冲和杨浇水都是苦笑起来。
还是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两家算是赶巧了,干嘛都凑一块去啦!
看着杨浇水重新紧锁的眉头,以及仍然虎瞪着眼睛的杨吃鸡,杨牵牛生怕又惹恼了这尊瘟神,急忙补充道:“不过我最近老听他抱怨说,想找个下家把小北顶的地皮给卖咯……当然,卖的是承包权……我猜想他当时拍下地皮也没什么主意,不晓得该做什么产业。现在么……又正好……正好……”他看了眼杨浇水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正好得了你们家的果园儿,应该花心思去拾掇那里了吧?”
说到这里,杨浇水心头霍地一抽,好似被人剜掉一块肉。
杨冲拍着父亲那紧握的拳头,轻轻摇头,意思很明白:“爸,你相信我。”
在杨冲的眼神示意下,杨浇水终于暂时捺下卖地的恼火,转而开始精心思考如何从王喂马手中拿到这块地皮。
“牵牛叔,如果王喂马愿意卖给我们地皮,那这办证程序大概要走多久?”杨冲问。
“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杨牵牛背着手说道。
“怎么个好办法?又是怎么个难办法?”杨冲十分好奇。
“嘿嘿,这你就问对人啦!”杨牵牛颇为自矜地说道,“好办难办得分人。你要是有关系的,稍微借着打牌送点钱,那便可后门大开,请君进来!别说一个星期,三天之内县里就能给你搞定。你要是一个大官儿也不认识,就是想塞钱也没门道!想走正规程序,好说,部门之间互相推诿,来回扯皮,先是让你跑断腿,接着让你磨烂嘴,到最后掏光了口袋大出血,事情快办完才跟你来一句,这事儿其实不归我管。县里这些道道儿我门儿清,那是栽过无数次跟头总结出来的经验呀!”
杨冲只觉得嘴唇发苦,在这种体制下,普通人想干点实事儿实在太难。
怪只怪,自己没有特权。
犹记得小时候跟邻居老道士杨观海扯淡时,他曾喟叹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今社会太过冷酷。有特权的胡作非为,心里没这国家,没特权的操心劳碌,满脑子尽是爱国。眼看着繁华盛世,终究要毁在那些贪官蠹虫的手中,他心里总是伤心万分。
那时杨冲曾仰着头问他:“爷爷,什么叫特权啊?”
老道士杨观海摸着胡子说:“所谓特权,就是你在家酒足饭饱,打好了一盆热腾腾的水准备洗脚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人闯进来,拿走你的全部财产,霸占你辛苦盖好的房子,抢走你的乖媳妇儿,然后端起你的洗脚水倒在你的头上,告诉你说,这是他的权力。这就是特权。”
当时的杨冲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能明白权力的意义。
大杨庄流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
一类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类人做“官倒”,投机倒把有人保。三类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类人来租赁,坐在家里拿利润。五类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类人手术刀,腰里揣满红纸包。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九类人为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主人翁,老老实实学**。
一言以蔽之,老百姓讨生活,真的不容易。
回到办公室里,尴尬的氛围充满了整间屋子。
看着杨浇水和杨吃鸡垂头丧气的样子,杨冲有心为他们提振一下士气,便说道:“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消沉,牵牛叔说的也只是县里部分人的手段,依我看,咱们县里的官也不都是王八蛋,贪官坏官也就那么一小撮么!爸,小叔,你们看开点儿,兴许事情没那么糟!”
杨吃鸡极为赞同,奋力地挥下拳头:“是啊!我就不信了,难道这世道都是混蛋?总有几个实心办事的好人吧?哥,在这紧要关头,咱们可千万不能掉链子!”
杨浇水沉思一晌,终于松开眉头,笑道:“嗨呀,小冲都能琢磨明白的理儿,俺咋就魔怔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咱先走着再说,既要尽人事,还要听天命嘛,好赖自己要全力争取,至于县里过不过,咱就没法再去操心啦!”
“你们这就走啦?”
杨牵牛故作失落地摊开手,连连摇头挽留:“我还想着,水哥你好容易来一趟,咱们一起骑车去镇上搓一顿哪!”
“喝酒就算啦!”杨浇水灿笑道,“你也晓得,家里那位管的紧。”
杨牵牛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大哥别说二哥,我家里那位不比嫂子管的松。哈哈哈哈,回见了您呐!”
目送杨浇水三人走出村委大院之后,杨牵牛神色不安地回到办公室,一屁股瘫在真皮椅子上,扶着精瘦的脑袋竭力思索着什么。他拿起杯子,从饮水机里接一杯热腾腾的开水,嘴片还没触碰到水面,突然想明白了某件事情。他伸出右手,极为缓慢而坚定地掏出装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开屏解锁,粗大的手指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杨浇水果然来村委了……不过,他要做的是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