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杨冲也不傻,情知杨会计没安什么好心思,但眼下还用的着他,就不好再翻脸。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再度换成笑容,慢条斯理地道:“杨会计,我是真有急事儿。刚才我和小叔想着去猪头三家里搞点卤肉夹烧饼,但敲了门,人却不在家。我们当时见他家里灯火辉煌,就起了疑心。央求着邻居上房顶瞧一遍,才知道他家里卤猪肉的用具都放好,人却已经消失。我和小叔不放心,就只好来到村委,琢磨着想用下广播寻他。”
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杨冲并没有说实话。
一边跟杨会计打着哈哈,一边杜撰了一个极其正当理由。
听到这话,杨会计只是轻轻一笑,眼神翕乎闪动,反而使杨冲产生一种被他看透的感觉。杨会计哈哈大笑,轻拍杨冲的肩膀:“小事小事。”
说着,他就按下广播开关按钮。
调整好话筒的姿势,将嘴巴对准,用手掌拍拍话筒,发出砰砰的风呼声,确认话筒管用之后,才努着两片肥而厚的淡紫色嘴唇,发出声音。
“喂?喂?”
“那个啊……现在是村委广播哈……”
“我是杨会计……”
“现在要找猪老三。猪老三,听到就来村委哈……旁人见到猪老三,晓得跟他说一声哈……”
“嗯……就这样吧……大伙儿吃完饭别再遛弯啦,听说今儿个要下雨……”
关掉广播,杨会计将头转向杨冲,用目光询问他是否满意。
杨冲点头,说道:“谢谢杨会计,这样说就差不多啦!我跟小叔就在村委等等他。”然后就跟杨吃鸡在屋子里找到两把椅子坐下。
杨吃鸡是个嫉恶如仇的汉子,向来对杨会计那副狗尾巴作态看不过眼,活脱脱的杨鸣禅手下的狗奴才,两人之间自然没什么话好说。杨冲呢,中午刚跟杨会计别嘴,俩人心里都有疙瘩,理所当然地就更不能愉快地扯淡。
这么一僵持,屋子里就冷场了。
不过三人各有各的心思,也没工夫去想写扯淡的话。
等上一个多钟头,猪头三还是没有消息,杨冲逐渐变得急躁。他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这猪头三,恐怕真的出事啦!
“小叔,咱们出去找找吧!”
“好!”
杨吃鸡没说别的话,刚才的笃定已经被疑心所冲垮,连他都有些神经兮兮地想到,猪头三遭啦!
原本他并没有如此阴谋论的猜想,但今天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先是大嫂秦洗剑无缘无故被经年不动的石碾子刮伤,然后是一百岁的老人瑞七奶奶莫名其妙地去世,再就是两百多斤的壮汉猪头三秃头巴脑地消失……
这一切,都太奇怪!
杨冲两人刚走出门,后面的杨会计就抓着钥匙跑出来。
杨冲锐利的目光射向他,杨会计飒然一笑,道:“猪老三跟我也是多年的老伙计,我跟你们一道去找找他。别是真出什么坏事!”
杨冲不疑有他,只是点了点头。
此时天上铅云已然开始耸动,清冷的月光渐渐被墨色吞噬一空,湿冷的云气从太行山的顶峰开始集结,它如同俯视着苍茫大地的巨兽,顺着亘古长存的长坡狂奔而下,穿过平整无垠的华北平原,越过由东向西的交通运输大动脉,以一往无前的潇洒姿态,直冲向山脚的大杨庄。
天色更黑。
时间已是深夜11点。
杨冲、杨吃鸡和杨会计三人沿着大杨庄西侧的主干道一路摸索,逢人便问猪头三的行踪,但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全是摇头。就这样转遍了整座村庄,他们已经累得坐在路牙上站不起来,被汗液湿透的短袖都可以拧出半两盐水来。三人都是心情淤塞,紧皱的眉头都可以夹死苍蝇,全都不发一言地垂头丧气,看着土地上一跳一飞的蛐蛐发着呆。
“要出事哇……”
杨会计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杨冲看着森森的丛林与玉米地,沉思一晌,才说道:“没办法,只能叫村里人一起寻了。”
杨吃鸡早就放下先前对杨冲的不信任,极为赞同地附和着杨冲:“必须要叫人啦!再晚的话,恐怕事情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冲继续说道:“不管猪头三出没出事,是越早找到他越好。如果出事,兴许还有解救的办法,如果没出事,大伙儿也都能早安心。小叔,杨会计,咱们分头去叫人吧?我负责叫7街、8街和9街的,杨会计你负责4街、5街和6街的,小叔你去叫1街、2街和3街的。记住,小孩儿老人别叫,家里有旁事的也别打扰,大伙儿都同意吗?”
杨吃鸡和杨会计一起点头。
“好吧,那就出发!”
随着杨冲三人呼朋唤友的召唤,沉浸在夜色中的大杨庄仿似突然运转起来的机器,村庄上下都响起零件摩擦的声音。
乌泱泱的人头从各家各户中涌出来,因为没有路灯,大家伙儿有的拿着手电筒,有的拿着元宵节留下的纸灯,有的干脆拿着一次性打火机,便都热心地冲上大街,费心劳力地呼唤起猪头三的名字。一整夜下来,不少人因为天黑路滑,没留神栽进草丛或者土坑的,尽管被拉得满身是血,却笑嘻嘻地混不把伤当回事儿,一撅屁股爬起来,抹了抹嘴,骂了句“贼他娘疼”,接着仍是咧着满是黄牙的嘴巴,声嘶力竭地寻着猪头三的踪迹。
农村人的力量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爆发得彻底。
他们之中,不乏投机取巧的,不乏坑蒙拐骗的,不乏抠钱小气的,但是他们的身体里同样地流淌着五千年来华夏民族最坚韧、也是最淳朴的血液。
这个民族是个有无数缺点、无数劣根性的民族。
这个民族同样是个有无数闪光点、无数荣耀光辉的民族。
多少次的异族入侵,多少次被人当做两脚羊为奴为畜,多少次亡国灭种危在旦夕,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挺过来。他们不善战,不侵略,不蛮横,但是却总能在善战、侵略、蛮横的异族来临时爆发出不可一世的力量,十年、百年、千年地传承下去,并且创造出这个星球最为璀璨、最为绵长的文明,这就是这个民族的精神,这就是这个民族的脊梁!
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能将他们击溃,这些艰难时期的英雄们,在平时也不过是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死守着小店的生意人、工地上搬砖的苦哈哈。
因为平凡,才见伟大。
……
在大杨庄郊野的一个角落,杨吃鸡失足跌坐在污泥里,却仍是混不吝似的扭曲着黑脸,挣扎着站起身来,满身的泥垢散发着恶臭。
面对杨冲的问题,他只是笑道:“我哪儿懂什么坚持啊,全靠死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