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往前走着，没有一点点生活的波澜。大外婆赵玉平在这些流走的时光里虚度着自己的年华，迷茫着自己的未来。
有人来向大外婆赵玉平提亲了，这事让当时迷茫着的大外婆显得有点意外。这谁会来向一个寡妇提亲呢？当大外婆赵玉平弄清来提亲的人是谁时，禁不住还有点害羞起来。
来向大外婆提亲的人名叫张元昌，是大外婆前夫张老六的隔房叔叔。这个张元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张洪斌，小儿子叫张洪钧，这两个儿子都长得是一表人才，是苏家坳年轻的英俊后生。大儿子张洪斌虽然长得英俊潇洒，但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从小就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身体非常不好，整天都在咳咳咳地咳个不停，有时甚至咳得脸色苍白，看起来痛苦不堪。小儿子张洪钧个子要比哥哥稍微小一点，由于在学堂读过几年书，平时为人处事显得很是知书达理，看起来很有点文质彬彬的样子。
大外婆知道了来向自己提亲的是张元昌，眼前很清晰地出现了张洪斌张洪钧这两兄弟的样子。此时，在大外婆赵玉平的意识深处，已经不知不觉地起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大外婆突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即刻间变得充满阳光起来，甚至在自己还没有正式见到这两兄弟之前，大外婆就早已规划着未来了。
大外婆想的是弟弟张洪钧，觉得张洪钧正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人，既年轻英俊还有文化，这在苏家坳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大外婆想着自己和张洪钧见面的那一刻，想着自己被张洪钧迎娶进门的那一刻，不觉想得痴了起来。所以当大外婆赵玉平在自家院坝里看见张元昌带着两个儿子来提亲的时候，竟然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
大外婆根本没听清楚张元昌在说什么，以至于在他们三人离开自家院坝的时候，竟然还傻傻地坐在角落里发呆。若论人才，这兄弟二人自然都不错，但大外婆想到了哥哥张洪斌那严重的肺结核，想到了那听来让人担惊受怕的咳嗽声。大外婆在想，我怎么可以一辈子都生活在这样的咳嗽声里呢。自然不会，肯定不会的。大外婆还想到了刚才站在张元昌身边的弟弟张洪钧，觉得这是一个相当有灵气的男人，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子迷人的味道。
夜幕降临的时候，公公叫住了大外婆，说玉平啊，我跟你说个事。大外婆倚着门槛说，嗯，什么事啊。其实大外婆知道公公要跟自己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故而明知故问而已。公公说，玉平啊，你元昌叔来提亲了呢。大外婆没回话，低着个脑袋拨弄着自己的衣角。公公接着说，我家三弟元昌想把你招去做他们家媳妇呢，你觉得怎样啊。大外婆还是没说话，继续拨弄着衣角。玉平你想啊，我三弟家的条件很不错的，而且我那洪斌侄儿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大外婆听到这话，突然间呆在了那里，感觉自己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觉得两眼发黑。倚着门槛靠了一会儿，大外婆赵玉平突然间大叫了一声，我是不会嫁过去的，痛哭着跑向了自己的房间。那砰的一声关门声把公公吓了一跳。
大外婆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张元昌是来为自己的大儿子张洪斌提亲的。想到张洪斌那可怕的咳嗽声，大外婆用被子拼命蒙着自己的脑袋，哭得悲痛欲绝。这时，门外响起了公公那尖利的叫骂声，你这个挨刀砍脑壳的，竟敢在我面前耍脾气，我可告诉你，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你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反正彩礼钱我已经收了，你就准备着去给三弟家当媳妇吧。说完愤愤地走了。
大外婆一晚上都没睡，一个人躺在被窝里，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的房梁，任凭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了大半夜。大外婆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想着想着外面的天色就亮了，早晨的阳光穿过屋顶的缝隙照在卧室的地上，大外婆看见了一些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大外婆赵玉平一个人朝着张元昌家走去，走得那么从容淡定，走得那么寂寞悲伤。阳光把大外婆的背影拉得瘦长瘦长，一直铺到了那道荒芜的山梁。
苏家坳的人们全都到江口街上去赶场去了，大外婆来到张元昌家的时候，看见了弟弟张洪钧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样子悠闲至极。大外婆赵玉平径直走到了张洪钧跟前，说了句你跟我来呢，就朝着鱼塘湾那片山林走去。
大外婆赵玉平看见弟弟张洪钧放下了书跟着自己来到了鱼塘湾的那片山林。山林里异常寂静，只有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待到张洪钧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大外婆赵玉平突然看着他哭了，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滴进了那片春意盎然的土地。
赵玉平看着弟弟张洪钧眼泪汪汪地说，我不想跟着你哥哥，我想跟着你，你回家去说说吧，我真的不想跟着你哥哥。张洪钧显然被赵玉平这一举动惊呆了，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山林里，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赵玉平就那样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有点傻里傻气的男人。赵玉平和张洪钧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一片树叶随风飘落，掉在了两个人的中间。待到那片树叶落定，赵玉平看见张洪钧朝着自己点了点头。
大外婆赵玉平一个人回到了家，在家里期待着弟弟张洪钧的消息，期待着那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天色向晚，苏家坳的乡亲们陆陆续续地从江口街上赶场回来了，一些屋顶上冒出了袅袅炊烟。大外婆看着这些袅袅炊烟被傍晚的微风吹散了开去，消失在昏暗的天空中。
张洪钧从鱼塘湾的山林回来之后，变得有点神情恍惚起来，做什么事情都觉得注意力无法集中。张洪钧怎么都没想到赵玉平喜欢的竟然是自己，其实早在赵玉平第一次来到苏家坳的时候，张洪钧就对自己的这个堂嫂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好感，只不过那时赵玉平是自己堂哥张老六的媳妇，张洪钧只得把自己的这份情感深深隐藏起来。在堂哥张老六“过烂豆子”死后，张洪钧曾经想过自己和赵玉平的事情，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怎么合适，毕竟赵玉平是自己的嫂子，这要是说出去的话，岂不是让苏家坳的乡亲们笑掉大牙。直到最近，父亲张元昌竟然为了哥哥向堂嫂赵玉平提亲，这一行为真让张洪钧有点急了。张洪钧本想去向赵玉平表明自己的想法，但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冒失，而且这样做还对不起自己的哥哥，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张洪钧无法排遣胸中的郁闷，于是想通过读书来释放一些痛苦，但拿着书怎么都看不进去，只得故作悠闲地在坐在院子里。这时，赵玉平竟然来找自己，这真有点让张洪钧意想不到。
张洪钧一直在想自己怎么去跟父亲说呢。有几次张洪钧都已经来到了父亲的面前了，但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张洪钧寻思着，再不能这样了，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同父亲说说这事了，要不然这样会同时害了几个人的。当张洪钧鼓足勇气来到父亲房间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之际了。整个夜晚显得异常寂静，甚至都寂静得有了点恐怖的味道。张洪钧在父亲的房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想着怎么来开这个口。正当张洪钧准备敲门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屋里父亲那低沉的声音说，我是决不会同意这样的。张洪钧被父亲这句不着边际的话搞得有点云里雾里了，于是停止了敲门，凑到门边想听听父亲究竟在说什么事。
你真要这样做啊，你这样做会害了玉平那孩子的。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嘛，你自己想想看嘛，就我们家老大那身体，整日都在那不停地咳咳咳的，有哪家姑娘愿意给他当媳妇嘛，老婆子你真愿意看着他打一辈子光棍啊。可我觉得玉平这孩子挺不错的，跟着我们家老大是不是委屈她了啊。这不是没得办法的事嘛。依我看，玉平这孩子和我们家老二还挺般配的，要不还是说给老二吧。不行，我坚决不同意，老二将来是不愁找不到媳妇的，可老大就不同了，如果这次不成的话，很可能就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那万一要是人家玉平不干怎么办啊。这可就由不得她了。
张洪钧再也不想听下去了，静静地离开了房门口。夜色中，院子里那棵李子树正被夜风吹得簌簌地响。张洪钧想，自己也没得什么必要再去找父亲说了，说了恐怕也是白说。同时，张洪钧在听了父亲那一番话之后，觉得如果自己再坚持的话，可能真的就会害了大哥张洪斌一辈子的，这怎么对得起大哥啊。回屋之后的张洪钧怎么都无法睡着，躺在床上，他想起了鱼塘湾那片茂密的山林。
赵玉平回家之后一直在等待着张洪钧的消息，但她怎么都不会想到，最终等来的却是一顶迎亲的花轿。当赵玉平在自家院坝看见那支吹吹打打朝着自家而来的迎亲队伍时，顿时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赵玉平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抬上花轿的，她只记得当时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一片，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嘈杂不堪的脚步声。赵玉平在人群中看见了保长张九安那张极度狰狞的脸，顿时明白了一切。
此时的赵玉平超于寻常的冷静，一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既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连一动都没有动。赵玉平静静地在人群里寻找着张洪钧的身影，但这个熟悉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被强制摁着拜完天地，赵玉平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新房的床沿上，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这是一个极度漫长的夜晚，赵玉平躺在床上等待着天明，等待着那温暖的阳光照临床头。此时的赵玉平是如此地渴望阳光那融融的暖意和有力的支持，这个夜晚太长了。
张洪钧是在一片竹林里被赵玉平拦住的。赵玉平看着张洪钧，就那么看着，静静地看着。伴随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赵玉平说出了这辈子最渴望说出的一句话：你带我走吧！
张洪钧到底还是没有带着赵玉平走，这是他怎么都做不到的。苏家坳有他的根，有他的魂，有他必须遵守的信念。张洪钧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了那片竹林，离开了那份纯真的感情，离开了那些曾经的青春岁月。
大外婆赵玉平在和大外公结婚后不久就生下了大儿子张永林，大外婆很喜欢这个儿子，整天都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哪怕是到坡上去干活的时候也不例外。大外婆很少和大外公说话，在家里的时候，大外婆总是屋里屋外地忙个不停，而大外公则总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不停地咳嗽。
几年之后，大外婆的小儿子张朝林出世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外婆总是不喜欢这孩子，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这孩子竟然从小就不喜欢喊大外婆妈，而总是喜欢跟大外公在一起。我听苏家坳的前辈们说，大外婆在生小儿子张朝林之前还生了一个儿子，但是很不幸的是没养得活，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这件事对大外婆的打击有点大，总是觉得自己很命苦，想着想着就有些想不开了，一个人来到了庵堂上的尼姑庵，想让老师公收了自己当弟子。老师公当然不会收大外婆当弟子了，开导了大外婆一会儿就叫她回去了。在小儿子张朝林可以满地跑的时候，大外婆到尼姑庵去玩，老师公微笑着对大外婆说，还是不出家的好吧，你看现在小儿子都这么大了。大外婆没说话，看着湛蓝的天空直发呆。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大外婆也开始试着和大外公简单地说说话了，但从来不会说得超过十分钟。大外婆只要一听到大外公那咳咳的咳嗽声，就会起身走开。闲来无聊的时候，大外婆喜欢一个人在苏家坳到处走走，去看看这块自己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土地。偶尔，大外婆也会到鱼塘湾的那片山林里去走走，在那里静静地晒晒太阳，吹吹山风，寻找着那早已流失的岁月。
大外婆突然之间觉得，在苏家坳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其实有着自己怎么都无法丢掉的过往——这或许就是大外婆的宿命吧。
时间有时真的像流水，一晃就是十八年。大外婆的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大儿子张永林还考上了新兵，即将告别家乡苏家坳到东北去当兵去了。在大儿子走后，大外婆总是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都好像找不到了方向，经常一个人跑到苏家坳那道山梁上去看着下山的小路，有时竟然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大外婆朝着大外公说，我想去东北看看儿子了，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离开了苏家坳。大外婆这一走就走了十几年，再回到苏家坳的时候，大外公已经苍老得不行了，那咳咳的咳嗽声让人听着更加悲戚不已了。
大外婆在苏家坳和大儿子工作的涪陵之间来回穿梭，像一条水中的鱼，找不到上岸的地方。大外公一个人坚守在苏家坳的老屋中，像一根风中的残烛，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时光。在我上大学那年，大外公燃尽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时光，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外婆在送走大外公之后，一个人在苏家坳的老屋里住了下来，哪儿都不去了。大外婆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是真的寂寞了，除了这幢破旧的老屋，自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在这个偌大的老屋里，大外婆时不时地还会想起大外公那咳咳的咳嗽声。茫茫夜色中，大外婆觉得这咳咳的咳嗽声从来没有这么亲切过。
在大外公去世不到一周的时间，外公张洪钧也跟着去世了，这兄弟二人相约离开了苏家坳，离开了这个充满万般无奈的世界。亲人的相继离世，让我们这些尚且存活的卑微的生命徒然承受着无尽的苦痛和折磨，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延续着自己的未来。
在办外公张洪钧葬礼的时候，大外婆赵玉平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了苏家坳，具体到了哪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外公葬在了苏家坳那个鱼塘边的山梁上，那里异常宁静，可以让外公的灵魂得到真正的栖息。
大外婆在外公张洪钧下葬后没几天就回到了苏家坳，回到了那空空的老屋。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大外婆一个人来到了外公张洪钧的坟前，静静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念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待到夜色上来，大外婆才茫然若失地回到屋去。
过了几天，大外婆一个人去了鱼塘湾，从鱼塘湾回来，大外婆对小儿子张朝林说，我走了以后就把我葬在鱼塘湾吧。张朝林茫然地看着大外婆，怎么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大外婆会突然对他说出这句话。
几年之后，大外婆带着安详的笑容离开了这个世界。张朝林依照大外婆的遗愿，把大外婆一个人葬在了鱼塘湾。大外婆下葬那天，本来晴朗的天空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落在鱼塘湾的山林中，像一个充满着委屈的孩子在那悲伤地痛哭。
去年过年，我从鱼塘湾祭拜完大外婆回苏家坳，来到鱼塘湾山脚的时候，看见了一座长满杂草的坟墓。我问英子，这里面埋的是哪个啊。英子说，是我们的伯伯张老六。听完英子的话，我竟然呆在了那里，很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我回过身来看了看不远处的鱼塘湾，那里一片苍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