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金乌将升,天边微微发白。
七夜黑衣束发,英俊冷酷,眼神苍茫深远。他看着蓦语笙宁静的睡颜,紫瞳深邃,眼底有一缕淡淡的柔和。
他俯下身,轻轻理了理她的碎发。一丝法力涌入,暂时封印了她的五感。
“何谓生?”
“于永夜逐妄者,为生。”
……莫名地,耳边响起两人当年的对话。所谓的生命……只不过是在永恒的黑暗里,追逐着那一瞬的光明。
而即使那点温暖……也仅仅是虚幻的妄念罢了。
七夜抬起手,力量凝于掌心,想要抹去她对他的所有记忆。他深深凝视着她的面容,那么,就当一切只是梦妄好了……
“忘了我吧,波若摩罗。”
可就在那一刹,蓦语笙靥边忽然浮起一缕笑意。淡如烟水,却又暖如冬阳,让人不自觉地被那发自心底的欣悦感染。
这是她一生里仅有的真心笑容,而非以往那般习惯性的淡淡微笑。数百年来,蓦语笙穿风踏雪,早已看遍人世沧桑,无悲无喜。
——只是纵然看穿尘世,她仍是不能真正做到太上忘情,为他落泪,亦为他而笑。
那个虚幻的笑颜是如此动人,连七夜冷硬的心弦也为之震颤。举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他瞳中充斥着痛苦挣扎之色,法力无数次凝聚又散去,心如刀割。
即使此刻世界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以破军之冷酷,也绝不会有半点迟疑。可是,偏偏是对她……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唯一一个他绝对不会伤害的人。
所有的法力都散去了,七夜轻叹一声,起身离去。一袭黑衣猎猎,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他的父亲夜皇被人尊为“心魔主宰”,七夜也继承了这种天赋,玩弄人心、操纵灵魂皆不在话下。然而,就算你能篡改她的记忆,又怎么骗得了自己的真心?
有些事一旦发生就无须解释,也注定永远无法忘怀。
罢了,就让你留下这段记忆吧……
仅仅是一点回忆而已……什么也改变不了的。
就在他起身欲去的刹那,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腕,声音轻如梦呓:“七夜,不要走……”
那一刹,魔尊如遭雷击。
僵立了半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点点挣开她的手。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依旧沉眠,黛眉却微颦,睫毛轻轻颤动。
七夜沉默了很久,忽然低低地苦笑一声:“别傻了。跟我在一起不会有未来的。”
“结束了。你我道不同,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七夜最后看了她一眼,决然离去,“破军是独行一世、冷心冷情的浪子,绝不会有弱点。”
“至于七夜……”他的声音低下来,低声说:“就当他死了吧。”
如果一切都是罪孽……我愿替你承担所有业报!
随着他的孑然的背影渐渐行渐远,冥冥中纠结在两人身上的因果……竟然开始一丝丝断裂!每断裂一根因果红线,七夜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当最后一丝因果也化为虚无时,他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大口血来。
狠决如破军,也在此刻痛到撕心裂肺,几乎不堪忍受。然而他的却没有半分动摇,祸苍刀撕裂虚空,形成了空间通道。
七夜的眼神不带任何情感,似乎仍是最初冷酷绝情的魔君。然而,仔细看又会发现他的瞳孔深处满是寂寥,仿佛雪后空茫的荒原。
他一步跨出,时空通道渐渐弥合,就此消失在玉虚宫前。
而古殿内,一袭白衣的仙子缓缓睁开了双眸,起身眺望空茫天宇。
淡金色的眼眸平静深邃,不起一丝波澜。
……
高空之上,摩呼罗迦振翼飞行,七夜和敖篁之同乘离开。
罡风凛冽,拂动魔尊的黑发。他闭目盘膝而坐,眼角眉梢仿佛结着一层寒霜,神情冷峭。
“二位道友请留步!”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清喝,十余位仙人踏灵鹤而来,衣袂飘飘,气度超凡。
为了避免麻烦,摩呼罗迦收敛了强大的魔气,看起来不过是头普通的异兽。可七夜根本没去掩饰它狰狞的表象,一路上惹来不少疑惑的目光。仙界太过辽阔,天变之事尚未传到边远地域,这些仙人自然也不知道,面前的人乃是破军和天枢两大星主。
其中一人上前道:“这位道友,你座下灵骑可是受了魔气侵蚀?此等恶兽,随时可能噬主,伤人亦伤己。若道友不弃,我陆行宗可与道友交换。家师日前创出一门克制魔族的仙术,正好藉此试验……”那金仙说不下去了,眼前的男人杀气逼人似能冻结血脉,难道是出自仙罚院?
“你们走吧。”敖篁之抬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却没作任何解释。
“道友……”那金仙还未不死心,看向了闭目而坐的黑衣男子。
那个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吐出的内容却无礼至极——
“滚。”
“这位道友,你怎可如此无礼?我师叔不过在与你商量,道友为何口宣恶言?”一位年轻的白衣真仙看不惯他的霸道,出言指责道。
“我刚才……”黑衣男子缓缓睁开眼睛,紫瞳瑰丽得魅惑苍生,目光却冷虐到令人遍体生寒:“……有说让你们滚吧?”
那一刹,众仙人只觉得有什么恐怖的存在降临了,天地一片黑暗。以他们的境界根本感应不到什么,纷纷吐血重创,跌落云端。
“他是……”那金仙在坠落之际犹自无法理解,“……魔?!”
一旁的敖篁之看着这一幕,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绝非是惊讶于破军出手太重,正相反,他竟然……手下留情了?
以破军的性格,这些仙人竟敢违逆他的命令,杀之绝无手软。他本就是天生的魔王,对生命极度漠视。哪怕七王都是杀伐果决的人物,可论及杀戮的数量……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人!
但这次……他却没有下杀手。尽管看起来凄惨,他毕竟还是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和她一起度过的温暖,竟让这冷酷魔王……稍稍地心软了?
破军的过往……他亦所知不多。只是听说他父亲乃是魔界绝代枭雄夜皇,万年前被天耶罗暗算陨落。而当时……他母亲带着身孕,被打落进魔狱深渊。?
那一役后,世人皆以为夜皇没有子嗣留下。然而数百年后,自称“七夜”的少年却从魔狱深渊浴血归来。
魔狱深渊……那是比地狱更恐怖的地方,充斥着永恒的绝望、血腥、阴谋和背叛。千万年来,从没有一个人能从那里逃脱,从来没有!
可是他做到了……古往今来,唯一一个魔狱深渊的生还者。少时的经历让他变得嗜血暴虐、冷酷绝情,灵魂变成了纯粹的黑暗。他根本没有任何感情,也从来看不到任何温暖,杀人时自然,折磨人时自如,行事狠辣毫无底线,连天耶罗族都无比忌惮。
无论天耶罗还是六界,对他恨之入骨的都大有人在。可几乎没有人敢对他动手……因为这个男人,如果你无法一击将他杀死,等待你的必将是永生永世的噩梦!
有时候,他甚至给人一种错觉——真正的夜皇之子,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而活着回来的……是无尽黑暗里生出的恶鬼。
不愧是流着魔帝之血的男人……够狠!够冷血!这是七王集体的认知。从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就仿佛凡人下意识地避开深渊。而七夜也根本不屑与人交往,我行我素,暗紫色的魔瞳孤高冷漠。
可那个叫蓦语笙的仙界圣女却闯进了他的生命。魔尊心底的坚冰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在那地狱般的黑暗里……还残留着一丝恶魔的温柔吗?
……
“仙人泪……”敖篁之忽然道,“你可以试试看,或许这是解除魔帝血咒的关键。”
“没用的。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吗?”七夜冷淡地笑了笑,目光渐渐变得苍茫辽远——
“仙人泪的作用……也是有局限的。”
百年前那一夜,他……其实并没有骗她。为了救她,他身受谛摩天一掌,的确伤重到了濒死的地步。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曾经真的为她豁出了性命。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未来,他还会为她付出怎样的代价。
当年救了他的……正是她的眼泪。仙人泪不但缓解了他的伤势,甚至还对血莲地狱相的诅咒产生了一定压制。
七夜回到星燧同盟后进行了无数实验,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仙人泪的效用竟是微乎其微。询问风君后,这位炼药术奇才却给出这样的回答——
“仙人泪虽极罕见,也并非旷世之宝。真正珍贵的,却是那丝蕴于其中的太上之情。”
“只有那滴泪是真正为你而流,才可能产生这等奇效。若非如此,大罗金仙的眼泪也只是普通的灵药罢了。”
“这才是……举世难求仙人泪的含义。”
……往事如浮云流散,七夜仰望苍天,轻叹道:“世上会为我流泪的……只有她一个人。”
“可我……再不想让她哭了。”
只是这样的原因,就甘愿放弃可能的生路吗?这一刻,敖篁之也忍不住微微动容。看着这个并肩数百年的盟友……他忽然感到有些陌生,竟再读不懂他的眼神。
……
数日疾行后,他们终于来到仙界边陲。仙后提前打开了虚空之门,只要穿越那扇门,就将离开这祥和净土,回归到域外无尽的血雨腥风中去。
魔兽发出一声低吼,振翼加速穿过虚空之门。七夜忽然闭上了眼睛,低低喝令道:“摩呼罗迦。”
魔物应声停下,四周空间荡漾,巨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七夜站起身来,黑衣猎猎,表情冷如冰雪,却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虚幻的光影投映着他的侧脸,敖篁之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很长,细看下居然显得有些柔弱。
“没事了,”许久后他睁开双眼,声音很低,介于命令和请求之间:“走吧。”
离开的那一刹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想要最后看一眼她所在的世界。眼神灼灼如烧,如地狱里的亡灵在渴盼天堂。
可是已经太晚了。虚空之门完全闭合,最后一丝光线悄然湮灭,紫瞳里只映出一片荒芜。
“……呵。”七夜发出一声嘲讽般的低笑,伸手轻轻扣住胸口,仿佛在谛听自己空洞的心跳。
奇怪的是,痛感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微冷的麻木。
波若摩罗……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若我斩尽天下敌手、平定域外之劫犹能不死……一定会回来找你。
那一天……所有欠你的,我都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