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2年(实际可能为前312年)春四月,钟离春入齐。
宣王入离宫寻找一卷遗失的书册,却不肯让任何人帮忙,护卫只得干瞪眼着急。
“大王……”守宫门的青年成均脸色惊骇跑进来,吞吞吐吐地说道,“宫外有一女子,自称是无盐,要求见大王。”
“女子?”宣王来了兴趣,抬袖擦了擦汗,露出笑意,“召她进来。”马上宣王就知道成均脸上的表情是怎么了。
跟随在成均身后的那人,走路气势虎虎生风,那女子身形有两个太傅那么宽。
她微微一抬头,宣王险些惊得站起,心竟然砰砰跳——眼睛凹着,深色嘴唇又厚又大,头顶少头发,显得有些秃,鼻孔朝天开门,肤色黑得简直发亮。
这种相貌闻所未闻,比平生见过最丑的林胡人还要丑陋。宣王见鬼一样忐忑,越发觉得后背发粘了。不明白这样一个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为什么大着胆子来见他,尤其挺着肚子竟然跟显怀了似的。
“无盐邑之女钟离春,拜见大王,祝我王圣体康泰,祝齐国风调雨顺,如日之恒。”行礼中规中矩,不出意料,声音也粗哑得很。
宣王抖了抖,强笑也实在笑不出来,于是僵着脸道:“免礼。姑娘你……有何要事非见了寡人才说?”钟离春很有年岁了,其实却不敢称她为夫人,除了已婚女子外,君王得宠之妾也可叫夫人,宣王担心一旦出口,万一被抓到把柄了呢。
略略停顿,“小女子不远千里而来,愿为大王执箕帚。”钟离春羞羞一笑,这一句倒是响亮。
愿为大王执箕帚,就是愿意当田辟疆的妻子,下那么大决心,说得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和让步似的。
侍者纷纷夸张掩嘴,作出干呕模样,这位“姑娘”最少也有四十岁了,长得跟妖怪似的,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成均心道,好大胆子,不知大王会不会杀了她。
宣王打从记事起,还从未有过如此的兢战,竟然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天堂与地狱的落差使得心情格外差,他呆了片刻,故意装作哈哈大笑道:“寡人宁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当然就是拒绝了。
宣王作势欲起,记挂着上次借太傅的书还没找到呢。不料钟离春锲而不舍,“大王稍待,小女有金石之言奉上。”
“哦?那你说说看。”见到无盐尊容后的宣王其实是很不耐烦的,不过人家远道而来,只好摆着一副虚心的态势,重又落了座。
钟离春正了颜色,一字一句,石破天惊的开始。
“国危矣,国危矣。大王泽苑狩猎,雪宫宴乐,君奢臣靡,可谓无状;军士国内恃强凌弱,战场怯如妇人,可谓乱法;百姓饥困而懦不敢言,奸党内炽,武夫外横,可谓失道。前有田、孙居功自傲,跋扈不轨,死有余责,大王却有纵枉之意,可谓暗弱。稷下浮夸议政而无一语兴邦……”
宣王脸色逐渐阴沉。
“够了!何谈纵枉,大将军与太傅亲入行阵,甘冒矢石,无数的拼杀才换来齐国的三十五年安稳。太傅于我有教养之情,策定于内,功成于外,本王能有今天,可以说全凭了太傅与大将军。你以为……”
钟离春摇头插话:“以大王说来,大臣有功便可谋叛逆事,那先王何无退位让贤之举?”
说我无状,暗弱?说军士怯怯?说田、孙二人跋扈不轨?说稷下先生浮夸无才?
还要说什么,先王?!
……宣王咬着牙呼吸粗重,看她在阶下,恨不得一剑穿了她那一张一合的嘴,将她拖入大狱。
然而不能,终究是他的子民,忍了又忍甩袖便走。
明明钟离春的一席话是出于忠诚,一片公心,可心里特别不得劲,不仅骂他,骂士兵,还骂大将军和太傅,舒服不起来。
怒气冲冲进了后宫,棠夫人处。
“大王息怒。只有大王贤明,才会踊跃出无数的忠臣士子敢于直言,匡正疏漏。钟离姑娘又身为女儿身,她定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才敢来到王宫,宁肯冒犯大王也要说出口,钟离姑娘是个性情中人啊,大王若一怒之下将之投入大牢,天下人会怎么看?反之,大王若将之纳入后宫,天下人又会怎么看?”
“阿棠,我知道你说的在理。我明白,娶了钟离可以昭示我爱德才不爱美色,于名声上大有裨益,可是你,你总能看见脸啊,见了她那脸,心里根本过不去,怎可能生活在一起。”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宣王心道,看着她的喉结,我隔夜饭也能吐出来。
只要见到她的人心里都不由发凉,刚才三两句话把人卖了,据说太傅当年还跟她交得上朋友。
宣王好财物,也好色,而钟离春既简朴又奇丑,杀了他也看不上呢。好在宣王不止有王后,同样需要娶很多夫人、嫔妾、姬妾。
“为什么寡人竟能遇到如此奇特的女子?”
“难道竟要归之于天意吗?”
无可奈何下特地问过檀子和孙膑,结果孙膑说,“钟离除了无姿色之外,温良贤淑,恭俭足以持家,德才足以持国,大王放心。俗语说,家之良妻,犹国之良相。大王万不可轻视之。”
“先生要给我时间好好想想。”
宣王思虑多日,终于意动,同年五月,册立钟离春为王后,朝野大哗。
大臣是有很多劝谏的,主要就是说王后貌丑,失了国家和大王的体面,又冒出某某大臣的小女色艺双绝,某某大臣的侄女名冠临淄,总之全都比钟离好。
至于百姓的态度,虽也有人痛斥她攀援富贵,要让齐国成为大笑柄,但主要还是祝福和羡慕,很多人在赞扬新任君夫人的浑身美德。
关于孙膑的心结——江湖纷杂,拼杀多年却无法习惯鲜血,尤其是同窗好友的鲜血,亲手结束了庞涓的生命,想想只剩下后悔与自责,不停袭扰孙膑的余生,难以安宁。
人生路上的寂寞,苦衷,伤痛,也只有自己咀嚼了。
有时做梦,梦里庞涓摸着小狐狸柔顺的毛朝自己笑,说“你看小白白笼子里关久了,失了活气。”他管三个小狐狸都叫小白白。
梦里庞涓的眼睛通红,狼狈背回无数榆柴,瘫坐地上,破烂着衣衫却露出一副得意神色。
梦里他爬上自己的窗户,晃着手臂上的竹篮,“师兄这是我新摘的桃子,给你!”大声喊自己过去拿,生动的眉眼一伸手就够到……
醒来头顶上只有刻着菱纹的厚重的房梁,眼泪是真的,其余全是假的。这时候就骗自己说涓弟还活着,一定活着,在某个地方静静等待。兴许只能骗骗自己了吧。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圣人的教导听起来有理,但难以做到。
再说真的是以直报怨吗,庞涓是罪孽深重到必须以死洗刷吗?战场上的敌人就都得杀死吗?所有与自己与大王作对过的人全都该死吗?
许是年纪大了,坐在那里常常恍惚,脑中不知想些什么,这种神经病似的状态持续到如今,结果遭无盐几顿臭骂,心结才渐渐有些松动了。
无盐现在很惬心,她鼓足勇气做了自己想做的,也还是当年那个勇往直前、诚心诚意的人。
守住本心,做到不为物欲所蒙蔽,廓然大公,顺乎本意,此为贤者。
守得住本心,就真的能直面一切吗?
怀着愧疚而背负太多,这样的人注定是无法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