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过去了,谷里的授课依然日日新奇。数学、星象、占察预言,兵法、韬略、时势、辩辞乃至修真养性,鬼谷先生心明识广,因材施教,胸中丘壑茫茫无尽,奥义难穷。
不论邹忌、孙膑还是庞涓,越是接纳的多越能感到先生的深不可测,一方面惭愧于自身的浅薄,一方面想获得更多知识的渴望日益强烈。
“我这几天夜里总是听到有老鼠叫,嘈杂难忍。你们有什么好办法不?”鬼谷子将三个弟子召到身边来,扇着扇子闲话问道。
“老鼠?”三个弟子对望一眼,顿觉不可思议。鬼谷是特别洁净的居所,尤其静正安徐屋,必得一日一扫甚至多扫,如果还有老鼠住着那可奇怪。但是先生这样说了就一定是有。于是邹忌接道:“先生不若搬到隔壁淇兰居住下,淇兰居光线充足宽敞温暖,是不会有虫鼠的罢。”
“或者弟子们为先生守夜?”庞涓热忱地挥拳道,“赶鼠,灭鼠,一个不留。”
“说的是,”孙膑赞同,“守夜吧,先生住静正安徐屋惯了。”
“不好,烦累得你们也不能休息。”鬼谷子摇扇欲否定。
“那有什么,为先生做些许小事,弟子们求之不得。”庞涓兴奋地一跳一跳。
邹忌也积极表态。
于是邹大师兄率先守夜三天。
第四天,邹忌肿着眼泡出现在师弟们面前,眉毛耷拉,脸灰,腿脚虚浮,说话发飘,美好形象掉了一地。想之前邹忌可是个每缕碎发都会收拾地一丝不苟的美男子。
“怎么搞的,邹师兄?”孙庞二人一人搀一边,关切地问起。
“唉,我也不明白。”邹忌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到草地边角,远眺着映瑞池默默道:“夜里我明明听见有老鼠声,可是三天来屋子翻遍了连根老鼠毛也没找着。先生还是睡不好觉,不时地跟我聊聊天,他老人家倒反过来安慰我。”
庞涓“噗嗤”笑出声,撑着下巴问:“先生和你聊什么?”
“就是一些平常话儿,没甚重要。”邹忌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道:“孙师弟,今夜轮到你啦,我去睡一觉。”摇摇摆摆起身拂衣走了。
一个字形容邹忌师兄:惨不忍睹。
休息了一整天早有准备的孙膑则精神十足地朝静正安徐屋奔去,步履生风。“我偶然想到了一句话,叫‘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庞涓在身后小声嘀咕道,“师兄你生来能熬夜,守夜三天这点事自是不在话下的。”也不顾自己词不达意。
孙膑被他的九字古语药得够呛,笑骂道:“快滚回去休息,学问不好装什么大头葱。”
傍晚起风,风很大,把门和窗户撞得嘎吱呼呼响个不停。孙膑跑进跑出地拿布条塞窗缝、堵门,忙到半夜天黑到伸手不见,竟然微微出了一身薄汗,赶忙缩头躲进屋内。
坐在榻边熬了半宿,仍然不见先生回来。孙膑掐按着眉头眼眶强迫自己清醒,才想起来此的目的本是捉鼠,遂东逛西游地逡巡了个大概,倒觉得哪里都不像是能藏老鼠的旮旯。
“咦,这是什么?”在鬼谷子的书案下摞着两卷粗糙的竹简,外表的皮绳已是毛糙地要断掉了,这说明书的主人时常翻看。可孙膑发现竹简并没有被刻意收起,这书到底是十分重要还是无关紧要?“算了”,孙膑溜达了四五趟坚决道,“不好奇。”
“咳,守夜,先生都没回来守夜用什么用?”时间一长孙膑待不住了,把门一拉准备吹风去。门外远远地一点白光闪过,然后整片绿色越来越近。
“先生!先生!”孙膑高兴地迎上去,“弟子还以为您不会回来了呢。”
鬼谷哑然失笑,“冷山中哪有自己的茅屋舒服?”
门扇一关,风尘都挡在了外面,没了刮过草叶的沙沙声,室内静谧地呼吸相闻。
鬼谷子往书案那瞥了一眼,长身抄住最上面一卷竹简,问:“困吗?”边说边坐下来打开。
孙膑使劲摇头,眼睛却偷偷扫向书简,可惜视线被遮得什么内容也看不到。
“怎么?对这有兴趣?”鬼谷子没听见回答,抬头见孙膑翘脚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瞅,模样滑稽,顺手把书简扔向他怀里,“看看吧。”
“先生!”孙膑抱着硌人的书简错愕道,“弟子失仪了,望先生宽恕。”
“有什么关系!”鬼谷子丝毫不以为意,道:“连我也时常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
孙膑见状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治天下有四术,一曰忠爱,二曰无私,三曰用贤,四曰度量。度量通则财足矣,用贤则多功矣,无私百智之宗也,忠爱父母之行也……”
“嗯,嗯。”孙膑边看边默念,沉浸其中,浑忘了自己该当为先生守夜的职责。
“膑儿,现在还是最想钻研岐黄吗?”
“啊呀,”孙膑一清醒,收手放下书卷,答道,“那是弟子过去鲁钝。先生说过,‘医国为上,一县次之,医人又次之,医疾者下矣。然除患驱疾固积德也,爱溢四海,后世沐荫甚焉。’当以天下为大,弟子不敢忘。”
“你明白了?”鬼谷子笑道。看似无意的一次次授课,内里实际都是在潜移默化影响这个弟子的立世思想。多事之时,大争之世,晏子云,凡有血气,皆有争心。鬼谷是想让诸事谦退的孙膑明白一个道理:纷争不必起祸,辞让未然为福。
“进来,”鬼谷子招手道,“是时候将这件宝物交与你了。”从内室拎出一块老旧的大包袱,递给孙膑。
能被先生称为宝物的东西使得孙膑大感兴趣,解开包袱,里面只有一些散乱的书简,鬼谷子亮亮的眼睛充满肯定意味。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孙膑捧着一片片竹简,热血焦灼着他的神经他的四肢百骸,一股极致的兴奋让他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孙膑谢先生大恩。”他突然双手松开片片简章,伏地叩头。泪水毫无顾忌的洒下,这些,与自己刚才很欣赏的“治天下四术”完全不同,这些是会勾起他灵魂深处叫嚣的天赐之物,他已然被身心俘虏、要顶礼膜拜了。
“不必。”鬼谷子扶他起来,交付了兵法,看着这稳重弟子与之产生难言的巨大共鸣,点头道,“不愧是孙武子之后。”
这卷书简名《孙子兵法》,全文六千余字,乃是孙膑先祖“兵圣”孙武(公元前545年-约公元前470年)所著。此书只拣有德者传之,想不到时隔一百多年竟有幸回到其后代子孙手中,莫非天意。
鬼谷子以两卷难得的《尸子》相试,兼平日考量众弟子心性,最终决定将此书交付孙膑。
“你只有三天时间,好好把握。”鬼谷子如是说。
而孙膑也没有再提出任何疑问或是缘由,按照时间一心一意地研读兵法十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