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信多。每当通信员从营区大院收发室取回报纸和信件,首先围上去的都是新兵,大家最感兴趣的当然是书信。
离开家乡、离开亲人、离开同学和朋友,思念之情难免;生活环境不同,饮食习惯差异大;有的人不习惯军营生活,向家中诉苦;有的人觉得部队生活很好,向朋友炫耀;汇报自己在部队的生活和训练,牵挂家乡亲人的身体健康和安宁,因此写信、收信成了与家人及亲朋好友感情交流的最重要方式,也是新兵每天最享受的事情。
一般收到信,大家看上一遍二遍也就算了,可憨老张不一样,他要把信从头到尾认真地读上数遍。说来也怪,他的一些朋友写信,不知是为了卖弄自己的文化水平还是当地的文化习俗,常用繁体字、文言文书写。一般人遇到这种信,回或不回都很随意。而憨老张觉得别人给你写信,不管怎样表达,都是对你的尊重,是看得起你,敷衍了事不礼貌,不及时回信更是对不起人。因此,对来信,他都要反复琢磨,细心体会。回信时更是搜肠刮肚,冥思苦想。虽然如此,有时仍对来信不明就理,回信词不达意,只得硬着头皮去请教战友。
在憨老张请教的战友中,属肖吉林最多。也只有肖吉林最有耐心,又有能力帮这个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看似颇有道理,但放在憨老张与肖吉林二人身上,又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二人文化程度相差甚远:一个小学没读几年,一个高中肄业;性格爱好也有天壤之别:一个从小喜静,一个天生好动;一个适应低调,一个喜欢张扬。但就是这样两个人却成了一对好战友、铁哥们,这让不了解情况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他们的友谊说来还有一段缘故。憨老张刚分到连队时,说一口地道的广东潮汕话,除了老乡,能听全他说话的人很少,他也听不懂别人说话,哪怕是普通话有时也要费好大劲才明白,遇到重要事情的交流,双方都很着急。
说来也巧,肖吉林家的邻居有一家就是广东潮汕人,同为军队干部,又同住一个大院,平时两家大人关系很好,来往频繁;两家的孩子也挺投缘,经常在一起玩耍,赶上吃饭的时候,无论在哪家,只要有好吃的,也不用讲客气,端起碗就吃,抹抹嘴走人,十分随意。
肖吉林与他们接触多了,广东潮汕话虽然说的不好,可听起来并不费力。由于有了这样-个基础,加上他摹仿能力强,学习语言效率高,到连队没多久,也能说上几句潮汕话,关键时刻给大家当义务翻译还凑合。也正因为如此,他俩较早有了共同语言。
此外,肖吉林觉得憨老张为人耿直、讲义气、重感情,有几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部队发的罩衣、罩裤都是用涤卡布做的。这种布料做的衣服冬天穿,特别厚实、耐寒、经用和好看,但洗起来也挺麻烦,太厚了,湿水后特别重,再加上冬天天冷,手也冻得厉害,湿水后不容易拧干。憨老张只要看见肖吉林在洗衣服,每次都主动帮他拧,有时甚至直接帮他洗,而且不图任何回报。
另一件让肖吉林感动的事情是夜间站岗:新兵来连队后的第二周就开始单独站岗。一般站岗最不喜欢的是倒数第二班,尤其是冬天:下岗后睡觉,被子还没捂热,两脚还是冰凉就得赶紧爬起来出操,说是只站了一班岗,其实耽误的是二班岗的时间,一天的精神都不好。因憨老张与肖吉林同在一个新兵班,站岗顺序中间隔了几个人,为了照顾好小兄弟,只要肖吉林排在倒数第二班岗,憨老张都会提前给带班员打招呼:已和肖吉林调换了,叫岗时千万别叫错。
开始肖吉林以为憨老张不怕冷,下岗后也能睡着,后来才发现憨老张比自己还怕冷,即使倒数第三班岗,下岗后他也睡不着,手脚冰凉一直到天明。后来他干脆下岗后独自在操场上跑上几圈,让身体微微发热,再去床上躺一会。尽管睡眠时间少点,但他的精力特别好,从不影响白天的学习和训练。
肖吉林愿意帮助憨老张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被人请教、当教师的感觉让人挺享受。再说文化上的事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事。因此,对此类求助是来者不拒,一帮到底。
那天中午,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肖吉林正准备去操场打篮球,被憨老张拦住:“肖吉林,有空没?”
“什么事?”
“今天我收到一个好久没联系的小学同学来信,能不能帮个忙……”
“咱俩之间还客气什么,说吧,是信里的内容看不明白还是回信有问题?要不你说个大概意思,我直接替你回信得了,一刻钟搞定。”未等憨老张说完,肖吉林就打断了他的话。
“信还是我自己写比较好,这样对别人显得尊重。就是这封信中有几句话我半天没看明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意思不明白,也就不知道怎样回信,你先看一下信的内容,再帮我出出主意。”憨老张不好意思地说。
“信呢?”
“在这。”憨老张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递给肖吉林。
肖吉林接过信,只见上面用草体龙飞凤舞地写着百十来个字:
“贵弟,别来无恙!
前日偶遇令堂,悉弟从军二月,喜不自禁,盼好生努力,定会鹏程万里!
兄在县文化馆谋事逾三载,薪水不多,福利尚好;弟初到部队,月薪6元,开销拮据,条件艰苦,生活之不适定有不少。同窗三年,情同兄弟,如需相助,万勿客套,吾愿倾囊相帮……”
“我以前和他来往很少,差不多有四年没见过面了。现在他突然给我写信,也不知他是从哪得到我的通信地址,信上的内容我也看不懂,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憨老张解释说。
“哪句不懂?”
“令堂是谁?尤其是这‘喜不自禁’,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哦,令堂就是母亲的意思,在古汉语中是对别人母亲的尊称;喜不自禁的意思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形容极其高兴。从这封来信中可以看出来,你这个朋友挺仗义。”
“怎么个仗义法?”憨老张还是不明白。
“这样吧,我把信的内容用白话给你解释一遍:前段时间,遇见了你的母亲,听说了你在部队当兵的情况,他很高兴,相信你在部队能有很好的发展;另外,听说你在部队每月津贴只有6元钱,猜想你生活肯定很困难。他现在在县文化馆上班已经三年多了,收入不算很多,但福利条件还不错。你们同学一场,三年的同学友谊,如同兄弟间的感情。你如果有任何困难,都不必客气,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明白了吧?”肖吉林耐心地进行白话翻译。
“哦,是这么回事呀,我还在想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那我该怎样回信呢?”
“从信中看,他对我们部队的生活了解一点,但并不全面,担心你生活艰难,不适应,另外还有点炫耀自己。我觉得你可以多写一点部队的情况,尤其是我们这里比你们家乡好的地方,比如,部队每个月津贴虽然只有6元钱,但所有吃、穿、住全包了,包括衬衣、鞋子、袜子等都是部队统一发放;每天都有大米饭、白面馍吃,而且是随便吃;见了很多世面,除了当兵坐了火车外,连队还有二轮、三轮摩托车、吉普车、大卡车。这些车不仅都坐了,而且是经常坐;见到了真枪、真弹,还学会了用枪,打了无数发的子弹,投掷了真手榴弹,总之,先给他吹上一番,不能让他小瞧了我们。”肖吉林说话象打机关枪似的,不假思索地出了一通主意。
“这样写会不会显得我们太炫耀了,而且有些内容也太夸张了吧……”憨老张话还没说完,就见几个人往这边快速走来。
“二位,走哇,打篮球去。”刘兴国、胡小舟、刘华等人抱着一个篮球,正在约人打比赛。
打球是一项不错的体育活动。因为部队有规定,为了保持内务整洁,除了夏天午休外,平时中午是不能上床休息的。不仅不能上床躺着,即使在床沿上小坐一下都不行。
中午容易犯困,尤其是有太阳的中午更甚,通常的解决方法就是来点户外活动:跑跑步、玩一下单、双杠等体育器械;场地有空时,打打乒乓球或篮球。其中打篮球算得上是最好的一项活动:人多热闹,打上一小时或者半小时篮球,寒冷没有了,困意也跑了。而且新兵们对篮球也很感兴趣,不管以前在家是常打篮球的还是以前没见过篮球的,都能找到自己的感觉。
就拿憨老张与肖吉林来说吧,肖吉林体力稍差,抢球比较困难,但投球准,球一旦到他手上,只见他动作熟练、手脚麻利,拍着球像个泥鳅似地在人群中穿梭,一般人拦不住,带球、三步跨栏,这球八、九不离十就进到篮筐里了。只可惜球到他手上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只能靠偶尔捡点“露水”;憨老张没肖吉林活泛,球也投不准,站到栏板底下,有时没人拦阻,他也投不进去,但他也有他的优势:个子高,体力好,前场、后场来回跑,而且不觉得累,往人群中一站,好似鹤立鸡群;投球不准没关系,抢栏板球容易呀,一次投不进,第二个栏板球还是他的,连投二个、三个,好歹也能碰进去一个,个子小的只能站在旁边呵气。上次几个新兵们自由组合分成二个队打比赛,憨老张用这个办法,硬是进了三个球,其中一个球是连投了三次才投进篮筐,把旁边小个的胡小舟气得个半死,周围看球的老兵们却笑破了肚皮。
“你们去玩吧,我们今天不想打球。”肖吉林明确地拒绝了邀请。
“今天天气多好呀!操场难得空着,咱们这回再好好比比,看看究竟谁厉害!”胡小舟可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谁厉害上次不是有结果了吗?”肖吉林故意说。
“那次不算,我们今天要决一胜负!”刘华也在旁边加油。
见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肖吉林只好说:“今天真有事,恕不奉陪!”
“什么事这么重要,改天再办吧。今天老兵们都去开会了,球场难得空闲,天气又好,机会难得,走哇!”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刘兴国不耐烦了,拉着肖吉林的衣服就要走。
“说了不去,我们真有事。”肖吉林用力挣脱刘兴国的手,大声拒绝。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憨老张又在抓差。俗话说当官的动口,当兵的动手。憨老张现在穿2个兜的衣服就学会使唤人,连中午休息也不放过,以后要是穿上4个兜,我们还活不活呀?”胡小舟突然发现肖吉林手里拿着的信,再看看憨老张手里拿着的纸和笔,一下就猜出了他们二人要做什么,于是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哪是抓差呢,是请他帮忙。”听了胡小舟的话,憨老张顿时红了脸。
“帮忙也要看帮什么忙,如果写信都让人帮忙,未必以后情书也找人代写,结婚也找人代劳?”刘兴国在旁边呛了一句,憨老张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憨老张文化水平低点不错,那是受家庭经济条件的影响,在家没读过几年书。但谁又能没有缺点呢?比如说吧,我们有的同志眼睛好,视力达到了三点零,可实弹射击测验成绩如何?仨烧饼!还有的同志文化程度相当高,据说,如果不来当兵,今年上大学肯定没问题,但防护理论考核,也只得了个68分,这也挺正常嘛。”肖吉林看憨老张受窘,故意用指导员开导战士的口气,十分平和地为其辩解。
其实大家都知道,说自己视力3.0,那是胡小舟开玩笑说的。一般人视力最好也就是1.5,但胡小舟两眼都是1.5,加起来不就是3.0吗,只是没有规定眼睛好打靶就一定打得准吧,上次实弹射击测验,因为紧张,十发子弹,三发脱靶,闹了个大笑话,这事让胡小舟至今都抬不起头来;至于刘兴国的军事理论考核成绩得了68分,那是因为他复习时投机取巧,再加上根本就没重视,让这个高材生的成绩名落孙山,面子大失于众。
“肖吉林: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掉咱哥们的底子?让哥们难为情你就高兴呀?”刘兴国生气地说。
“你们也知道难为情?可你们拿憨老张开心取笑时怎么就没想到他难为情呢?”肖吉林不客气地回敬道。
“算了,不和你废话,走,我们打球去!”自知理亏,刘兴国拉着刘华他们直奔球场而去。
“他们打他们的篮球,我们写我们的书信,走,进屋去。”看着还在发呆的憨老张,肖吉林拉着他进到了宿舍。
信很快写好,也及时发了出去,但刘兴国说的话让憨老张一直耿耿于怀:信都写不好,难道以后情书也要让人代写不成?不行,我一定要学会自己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