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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爹和毛领子老人都为田老人感到遗憾,垂下了头。田老人见大家一时都默不作声,就拿起他珍爱的影集走进了内房。“我这一世没什么波澜。”田老人收好影集,走出来后,对我们说,脸上的那抹沉重紧随影集一并收藏起来了,灰白、虚胖且皮皱皱的鼠脸上挂着谦逊、温和的笑意。他接着说:“‘文化大革命’中我也挨了些整,但只是扫了几年厕所。我后来想,假如我于衡阳保卫战中,脑袋没被弹片打坏,也许是另一种下场。也许于后来的国共两党的战争中,被共军打死了。还好,当了几年国民党兵,打的是日本人,没跟共产党打过仗。假如跟共产党干过,那‘文化大革命’中,就不会是扫厕所可以躲过去的。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爹说,“祸兮福之所倚啊,田老。”田老人说:“黄老,您今年八十几了?”“八十九,八十九了。”爹伸出双手,一只手做了个八字,一只手做了个九字。“啊,那您看不出有这么大年纪。”田老人表扬我爹的外貌。“哈哈哈哈,我一九一八年生,现在是二○○七年,还有半年就满八十九进九十岁了。”

三位老人开心地笑着。“老了,不行了,变成老丑鬼了。”爹说。

“黄土已经埋到下巴边了,”田老人说,“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现在还赖活在世上。参加过衡阳保卫战的,能活到今天的人,可能不多了。”

“那是、那是,”毛老人说,“像黄老,都活到快九十岁了,您是高寿中的高寿呵。”三位老人又哈哈哈哈地笑着!田国藩老人笑着,看着我爹突然凝重着鼠脸说:“我记得当年我们从衡阳逃出来是四个人吧?除了你我,还有一个姓刘的,大家都叫他江苏人,另一个是和尚吧?”

“你还记得这些?”田国藩老人笑了笑:“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

爹告诉田国藩和毛老人:“和尚于抗日战争胜利后,悄悄离开了白水县游击队,又去当和尚了。江苏人后来成了白水县游击队的军事顾问,与一个游击队员的妹妹结了婚,他于一九四七年十二月,被来‘围剿’我们游击队的国军打死了。”

田国藩老人脸色凄迷了:“江苏人还在一九四七年就死了?”爹答:“死、死、死了。他有个儿子,生于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他儿子现在是白水县一家建筑公司的包工头,九十年代初,我见过他,长得很像江苏人,脸上是那种傲气。”

毛老人关心的是和尚:“和尚去了哪座寺庙您晓得吗?”爹遗憾地摇头:“我要是晓得,我一定会去找他。”田国藩老人说:“和尚是好人,我偶尔会想起和尚为阵亡官兵超度的事情。”毛老人说:“对对对,那是天马山战场上的一道风景,以至我们当时都不怕死,想反正死了有和尚替我们超度亡灵去天国享乐,就个个都很勇敢。”田国藩老人更正道:“你说错了,不是天国,是西方极乐世界。”爹很高兴:“这你也记得?”田国藩老人咧嘴大笑:“本来都忘记了,说起这些就想起来了。”接下来,我们出去吃饭。田老人要留我们吃饭,但我感觉要两个老人为我们做饭菜,那是很累的,而且我也不想让两位老人破费。我强烈要求他们出去吃,爹也赞同我的建议,毛老人也赞同,于是三位老人与我一道出发了。田老人的老伴不愿同往,说她等下煮碗面吃就行了,她要照看小店生意。

我突发奇想,希望三位老兵能吃上一顿好的,这也是从善待老人的角度出发。我有车,包里装着五千元钱,同时也是为爹争面子的时候。我骨子里,很想在两位老人面前为爹争一下面子。我要三个老人上车,说我带他们去一家酒店吃饭。田老人打量着黑亮亮的奥迪轿车,“嚯,”他对我爹说,“黄老,您儿子真有出息啊。”

“哪里、哪里。”爹笑着回答田老人,一时觉得脸上有光。“你儿子在哪里当大官?”田老人问,举着一张皱巴巴的鼠脸茫然地看着我爹。“没当官,没当官,我儿子不是当官的料。他在一家公司里当副总经理,”爹向田老人解释,“这是他们公司配给他的车。”

我驾着奥迪A6,向通程大酒店飙去。三位老人为抗击日本侵略军,都流了汗和血,我请他们吃一顿稍微高档的饭菜,也是做晚辈的我应该作出的一点“牺牲”。

通程大酒店是长沙市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它的富丽堂皇,把三位老人慑住了。他们如今住于陋巷,都深居简出,拒绝外界干扰,过着简朴的日子,没想到长沙市还会有这么漂亮的大酒店。我领三位老人步入酒店的大堂时,田老人和毛老人甚至举步都有几分拘束,还东张西望,因为他们不知道往哪里走——假如我不指点的话。

“啧啧,”田老人表示惊诧地啧了两声,“这么华丽,了不起啊。”“现在世道真是变了,”毛老人说,“六七十年代我在外面打流做木匠时,世界还没什么变化,到处都一样。如今一天一个样,今天这里建了栋高楼,明天那里又耸起一座酒店,发展很快啊。”

“就是、就是,”田老人直点头,“早一向看电视,日本人在我们长沙开了家大商场。开业的那天,热闹啊,电视里报道有十万市民争先恐后地往里挤。”

“我在电视上也看到了,”毛老人说,“我真弄不懂市政府怎么能让日本人来做生意!”

“这应该是互利互惠的,”我说,“社会发展到今天,不能是你们那样看问题了。”

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在这么漂亮的餐厅里就过餐,我的目的就是让他们饱餐一顿。我点了很多菜,还要了一瓶洋酒。我点到六个菜时,田老人说“:够了、够了,小黄。”我点到八个菜时,毛老人说:“够了、够了。”并制止我进一步点菜,“吃不完,小黄。”

一桌饭开始了,三个老人回忆着一九四四年在衡阳的一些往事。“还记得三四十年代唱的那首歌吗?”毛领子一脸兴致地问我爹和田老人。“哪首歌?”爹问。

“哪首歌?”田老人问。“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毛领子唱了几句,“我们当年就是唱着这首歌去打日本人的。”

“记得、记得,”田老人说,“我记得曲调,你们当年常唱这歌。”“是的,我、童大嘴、钩鼻子、程眼镜、谢娃娃和苏豆壳,常在营房里唱这首歌。

可惜忘记是谁作的曲了,也想不起是谁写的词,人老了。唉。”毛老人叹口气。“就是歌名也想不起来了。这就是真正的老了,连一首当年很熟悉的歌的歌名都想不起来了。当年在长郡中学,大家都爱唱这首歌。没有人不唱。就是这首歌让我放弃学业,踏上了抗日战争的前线。”

毛老人忽然问我爹:“你能想起这首歌名吗,黄老?”

爹想了想,说:“想不起来。”毛老人又问田老人:“你呢,田老?”田老也想了想,也说:“知道这首歌,就是想不起歌名。”

“我们老了。来,为老朋友聚会干杯。”毛老人号召道,脸上挂满了笑。三位老人颤颤抖抖地举起酒杯。

碰了。喝了。“来,为身体健康干杯。”

三位老人又颤颤抖抖地举起酒杯碰了下,喝了。毛老人又换个话题说:“在衡阳保卫战的最后几天里,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日本人不断向天马山阵地猛扑外,就是肚子饿,饿得只好勒紧裤带,饿得扔手榴弹都没一点力气了。”

“就是、就是,”爹答道,“当时为了减少饥饿感,只好把皮带勒得紧得不能再紧。”

“这是陈团长想的办法,他让我们都勒紧裤带,”毛老人说,“团长被我们自己的飞机射下来的子弹打死时,我们三团的几百官兵在和尚的带领下,都跪下来为团长超度亡灵,那场面,去年还到了我梦里,让我醒来后,坐在床上,老泪纵横。”

我盯着毛老人,他说完这话时,眼圈都红了,他又说:“我们当时没一个人害怕头上的飞机,个个背对天空跪着,我身边又有几个士兵倒在飞机上射来的重机枪子弹下。”

“留给我记忆最深的,至今还在我梦里重演的是八月八日的轰炸,”田老人脸上抽搐了下说,“我周围的伤员一个个都被炸死了,死在美式飞机扔下的炸弹里。”

我把目光放到田老人脸上,田老人的嘴角又抽搐了下:“我至今还常常在梦里被那次轰炸吓醒。当时我躺在那儿,忽然就有飞机朝我们俯冲,又是扫射又是扔炸弹,轰隆轰隆,一个一个的炸弹就在我周围爆炸;一个个伤员弟兄被炸得血肉横飞,有的被炸得翻了个边,有的被炸得飞上了天。遍地都是爆炸声,惨叫声和尸骨落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很可怕很恐怖,那是我一生里经历的最恐怖的事。”“我晓得、我晓得,”爹说,“我们被日本兵押去清理尸体残骸,到处都是自己弟兄的断肢和血肉碎片,很可怕、很可怕,至今这些可怕的场景仍在我脑海里浮现呢。”

田老人道:“是啊,真是没法忘掉。”毛老人望着我爹和田老人说:“我这辈子里,有很多次做梦回到了衡阳保卫战,在梦里与日本兵厮杀,梦见日本兵总是打不死,打死了又有,打死了又有。”“我也是,我也是啊,”爹说,“那段时间,我们生死与共。”“我还常常梦见龙连长骂人,梦见龙连长一枪把那个害怕的衡阳学生兵打死在地上,”田老人龇牙咧嘴地说,鼠脸上布满了忧伤的皱纹,“我记得龙连长是名少校。”

“对,是少校。不过他于一九四九年被我游击队击毙时,是少将师长。”“龙连长被游击队打死了?”田老人感到很吃惊。“是的,我当时就在湘南游击队,”爹说,“程潜、陈明仁在长沙宣布和平起义后,他还率部向广西逃窜,正好进了我们游击队拦截的伏击圈……”“龙连长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有几年里,我经常梦见他,”田老人说,“梦见我们在安乡、在常德、在衡阳。梦见日本侵略军向我们一次次扑来,而我们用手榴弹扔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个老人又一齐开心地笑着,笑得很快活。爹问田国藩说:“我记得当年你很喜欢东北姑娘小丽,你还记得那个东北姑娘小丽吗?”

田老人满脸愕然:“东北姑娘小丽?”爹被田老人问得呛了口:“东北姑娘小丽,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毛老人说:“我想起来了,当年在衡阳战场上,田老好像是提到过什么小丽。”田老人满脸迷茫:“我怎么没一点印象?”爹愣住了,反问道:“东北姑娘小丽,你真的没一点印象了?”田老人呆板地答:“我真的没印象。”毛老人说:“我还有印象,当年你手里经常玩着一个银手镯,睡觉时还拿在手上玩。”

爹点头:“对、对、对,是有一个银手镯。”毛老人忽然想起来了地望着田老人说:“我之所以记得那个银手镯,是我们刚入伍在炊事班时,童大嘴早上起床,踩扁了你的银手镯,你要打他。”田老人十分惊讶:“有这事?我怎么想不起了?”爹觉得不应该,提醒他说:“当年你还说要把你家的田地给东北姑娘小丽继承。

你还说她是住在松花江上,是在松花江长大的东北姑娘,不记得了?”田老人拼命回忆了下,还是一脸茫然:“我真的没一点印象了。”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我爹和毛老人企图帮田老人回忆起东北姑娘小丽,但田老人硬是没有回忆起来,一张皱纹复杂的老脸上,总是疑惑、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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