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高魏推开门,就看见颜纾坐在客厅里看着推门进来的他。她一直在等他,疲倦的脸上是昨天的妆容。
高魏点着头,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颜纾就要开始的质问,他甚至想好了台词和道歉的话,颜纾却只是扔过来一句:“你饿了吧?”她把烟头掐了,“给你下面条吃,还是出去吃?”
高魏愣住了,颜纾走进厨房,他坐在沙发上盯着那本在茶几上摆着、被其他几本书压着露出一角的书。那个红色封面那么熟悉,他的心不可遏制地痛了一下,可就这一下子之后,他的眼前似乎有些朦胧,感觉某些画面变成了化石,从此之后只能去缅怀,从此之后某些记忆只能长眠。
“没什么能吃的东西,咱出去吃吧!”颜纾不由他回应,径直拿起自己的GUCCI手袋,开了门,回头看见高魏还在那儿坐着,“走啊。”
颜纾开着自己的车载着他去了市里的某著名素食餐厅,刚踏进大门,高魏就听见了缭绕的佛音,点着朱砂痣的女招待双手合十作揖问好,男招待往他手心点上一滴香露水。坐下来,桌上镶着金丝边的泰国餐具明晃晃的,上面盖着嫩绿色的蕨菜叶子,高魏说:“颜纾,吃顿饭而已,不用特意到这种地方来。”“怕你胃口不好,带你来吃点清淡的。来,点菜吧。”颜纾翻开菜谱,指着菜单这个那个要了一番,然后冲着高魏笑了一下,“你赶回来,也饿了吧,一会儿多吃点。”
高魏点点头。手放在考究的桌布上好不自在,他还在等着颜纾问他究竟去了哪里。他在等着她发怒,等着她指责他,等着她像往常那么气势凌人地斥责他的不告而别,可是颜纾好像忘了那些事,她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菜来了,她动手给高魏切着:“这是假肉,素菜做出来的,挺特别的,不是真的肉,但做得挺好的。”
高魏看着她认真地切着。她说:“听说这里换厨师了,不知道新厨师手艺怎么样,你要不喜欢咱就再换一家。”
“多喝点汤,这儿的南瓜绒汤特别养胃。”颜纾又说,一边把汤推到他面前,“纸巾给你。”
和颜纾在一起,她会一直照顾你,往时,高魏会欣然接受这种照顾,但此刻他在忐忑不安。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你好,除非爱你,没有人会欣然接受别人的好,除非他也爱着她。高魏有些胆怯了,一边喝汤一边说:“颜纾,你别对我这么好。”
“我不对你好,那我去对谁好?”颜纾说着,“我还记得你当初刚来电视台当实习生的时候,大家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你干,你一个人特别不容易……我知道你当时心里苦,没人可说,也没人交流,我都知道。但是现在好了,对不对?”擦了厚重粉底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只是这份微笑让高魏更加不安。
吃过饭之后,颜纾付了钱,很体贴地说:“你是不是一夜没睡,上我那儿去躺会儿吧。”
“颜纾……”高魏说,“我想说,我们以后能不能正常地在一起。”他不想给自己逃避的机会。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敢说,以退为进才是放弃。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吧,你先回去睡觉,睡醒了再说。”“还有,颜纾……你不需要太照顾我……”“为什么,这不是挺好的吗?”颜纾出去拿车,高魏跟在她身后,一上车颜纾就说,“你躺会儿吧,我把椅子往后放。”“我来开车吧。”高魏说。
“不用,你能睡会儿就多睡会儿。”颜纾变得比以前更温柔,可高魏觉得这一切都好像不正常。她的确变了,变得比以前柔和也比以前平静,可高魏觉得这不是她,她应该是那个泼辣干练的女人颜纾,是那个令人参不透的丰富女人颜纾。如今的这一切好像隔着些什么,是厚重的浓雾吗,他看不清楚,甚至有一丝的害怕,他希望他们之间可以大吵一架然后不吐不快,可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他躺着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不是记忆出了差错,难道他们以前也是这样生活的吗?
那一夜,他躺在颜纾的床上,颜纾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很沉。看得出来,这一次折腾让颜纾大伤元气,但他总觉得自己和颜纾不再那么亲密了,他想念杜辰很软很软的手。
一切好像回到了原来的轨道。高魏回到组里上班,还是经常出差,奔赴世界各地,忙忙碌碌。每次从外地归来,颜纾就会在家里等他。在旁人眼里,他们仍旧是上下级的关系,只有当那扇门关上之后一切暧昧的温情才浮出海面。
杜辰安分地在江洲大学念她的英文,每天上课下课,麦克常来看她,开着车带她在学校附近兜风。对于麦克和杜辰的关系,杜家和麦家都表示满意,神经格外大条的麦克看起来是对杜辰动了真心,只是粗心大意的他却怎么也没发觉杜辰在不经意间的出神。麦克在省城待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是一到周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高魏生活得越发孤僻自闭,他向来不喜欢主动和人搭话,于是没有颜纾的时候他就会躲在暗房里摆弄照片。
那一张杜辰坐在核桃树下回过头看他的照片洗出来了,夹在绳子上,高魏取下来夹进那本《一生要去的50个地方》的书里,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些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手指摩挲着最后那个“不见不散”,叹了口气,把书放到了抽屉的最下面。
某一天,杜辰抱着课本睡眼惺忪地走出宿舍,突然看见眼前白亮的一片时,她才发现秋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天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来到身边,时间也便这样过去了。头发长长了,棉布裙子换成了厚牛仔裤,图书馆露台上的爬山虎都凋敝了,剩下干枯的藤,巴在墙上,被雪覆盖得只露出斑驳的一角。
图书馆自然是杜辰最喜欢去的地方,连麦克也忍不住赞叹她热爱学习,不管怎么逛她都会绕到图书馆来。杜辰在经过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抬头去看,她记得他坐在露台上往下看时的眼神,她也知道他也许再也不会来了,写着他单位和电话的名片被她在生气的那晚扔掉了,那条项链躺在抽屉里没有再动过。
这一年冬天的雪好像就下了这么一次,其余的日子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但世界上最阴暗的角落在杜辰和高魏各自的心里,两个人心里都暗藏着不可告人的阴暗,那份阴暗来自独自默默的挂念,来自平静生活里无法释怀的彷徨。
杜辰不止一次在入睡的时候想起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想着想着就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觉得心里真的堵得慌。而高魏也不止一次在出电视台的那条马路上,看见开往江洲市的大巴,每当那些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迈不开腿,仿佛心已经随着那辆大巴去了,远远地看着车子远去,自己却还停留在原地。
杜辰迟迟不愿意去见麦克的母亲,她发现自己在空闲的时候想得最多的还是高魏,那些画面被她不断地回味着,像是食草动物不断地反刍。她不关心麦克的任何事情,她不问他在国外的有趣生活,不问他在电视台做什么工作在什么栏目,她和麦克仍然停留在每次见面只是散步聊天的程度。麦克尝试着拉过一次她的手,杜辰没有挣脱,不过那一晚上她整个人都变得很别扭。
有一天,麦克终于忍不住在办公室里抱怨:“现在的小姑娘越来越难追了。”高魏在整理报销凭据,他刚从四川卧龙回来,“就是你家里给你介绍的那个啊?”也真是很久没有和麦克好好说话了,他搬了张椅子坐在麦克前面,“来来来,说说看。”
麦克不好意思了,看着办公室里来来往往的人:“这事儿还没成呢,有谱儿再跟你讲,现在别瞎说吧,瞎说的事儿容易黄。”
“带来看看吧?替你参谋参谋。”“嗯,找机会吧。”麦克仓促地说,却怅然所失。
在此之前,麦克跟杜辰说过很多次去外地玩的建议,但是杜辰是一个习惯待在原地的人,她不想去旅行不想去外地,一走远路她就累得慌,似乎她的足部构造与常人不同,走着走着,她就喊脚底特别疼。麦克还趁她不注意特意检查了她的鞋子是不是有问题,她老爱穿白色鞋子,喜欢匡威的那双经典白,这鞋在当时的省城卖得挺贵,但麦克记得杜辰似乎有不止一双。又有一天她还穿了小时候上体育课时候穿的那种小白鞋,系着软软的细鞋带,鞋底儿还是浅绿色胶的那种,这么平凡的鞋子她穿起来就特别好看。有一个傍晚,她穿着白色的鞋子朝他跑过来,夕阳在她背后,麦克突然觉得她像个可爱的小护士,夜里入梦时分他又想起了这个场景,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觉得她像穿白衣的天使。
对于杜辰不能走远路的事情,麦克虽然无奈却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还是小姑娘嘛,怕苦怕累也是正常的。某日轮休的时候,他特地赶去江洲看杜辰,一敲门出来的是杜辰妈妈陈文绢女士,陈女士说杜辰跟同学去农院草莓地摘冬草莓玩去了。
问候一番之后,坐下来闲谈之时,麦克忍不住问起杜辰身体如何,杜辰母亲叹着气说:“这也是家里最不放心的地方。以后也不指望她做出什么大事业,平平安安一辈子就好。”
“她出去一阵子就觉得累呢。”“杜辰刚出生的时候其实挺结实,小时候她很好动的,运动不算少,而且在业余时间还学舞蹈,民族舞跳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但是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和她爸爸就发现她喜欢勾着背走路。可能是小姑娘青春期发育了有点害羞,那时候我们也忙,没注意,后来才发现她脊椎有点小问题。外边看不出来,但是在我们医院一查,背部脊椎稍微有点弯。”
“怪不得她经常觉得背酸痛。”“还不是后天形成的,都是她父亲惯坏的!那阵子回家通宵躺床上看书,有时间就坐着看电脑,小时候喜欢在地上蹲着玩,后来一辛苦就总觉得坐着累,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