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文学课上老师在讲拜伦:“拜伦,1788—1824,独步古今的天才诗人,在波澜诡谲的浪漫主义文苑诗坛上,他手握如椽之笔,流金溢彩……”
杜辰听得心不在焉,托着腮看着黑板,老师仍在滔滔不绝:“拜伦只活了36岁,他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还是一个为理想战斗一生的勇士;他积极而勇敢地投身革命,参加了希腊民族解放运动,并成为领导人之一……”
杜辰可不关心什么阶级斗争、什么是拜伦式英雄,她翻了翻书本,看到有一首《诀别词》,拜伦与妻子分别时写下的:
永别了,祝你如意!如果是永别,谨祝你永远幸福!我心虽然不谅解,但也决不背叛你。
合上书本,杜辰陷入了沉思。Faretheewell……是否已经与你永别?高魏消失了,她不知道再见或是何时,抑或永远不见,像是拜伦写的诗歌那样,该对他说一声永别了祝你永远幸福……真正与他永别后自己又该说什么,做什么,内心的忐忑占据了她的所有精力。
想着想着,她的眼里又全是泪。她还不知道未来,在杜辰眼里,何曾有过真正的现实与生活,她怎么会想到真正的生活是需要代价的,是需要付出才能得来的,在她这样的女孩眼中,生活的一切风雨就是自己心中的一个人,眼里的一粒沙,窗前凋谢的一朵小花……毕业,就业,成家,立业——这样的事情她从没想过,家庭温暖的孩子总是会晚熟一些。
可如今,爱情最终的结局并不是两厢厮守,而是建立一个共同的家。建立一个共同的家需要什么,杜辰她知道吗?她知道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建立一个幸福的家需要什么条件和代价吗?
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爱情就是爱情,是想他的时候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
回家的时候,妈妈进了她的房间,女儿这些日子以来的神情跟往常都有了变化……“有男朋友了吗?”妈妈试探着问她。“没有。”杜辰躺在床上回答。
“其实,我们并不反对你交朋友,只是害怕你遇到的人不好……以后我们不能照顾你的时候,总还有个人照顾你,不好的人我们不放心。”妈妈说,“把他带来家里看看好吗?”
妈妈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焦虑,却始终在克制,说真的,杜辰遗传了母亲的这个眼神,在高魏的印象中,她也常常有这样的眼神,无法抗拒的眼神。
“我会的。”杜辰点点头。近来家里似乎比从前冷清了些,父亲似乎变得更忙了,周末也难得见到一面。好几次回到家里想和父亲亲昵地说说话,母亲却说父亲出去办事去了,一个月内更是出差了3次。碰到母亲外科手术的时候,杜辰只能自己做饭,她仍然是不会做饭,有一次差点把厨房烧了起来……这个学期很快结束了,杜辰放暑假之后,几乎天天待在家里。饭堂吃了好几天之后,妈妈心疼得厉害。思念高魏的心情依旧,杜辰一天比一天消瘦了。
妈妈从病房请了个护工,一个快40岁的下岗阿姨,姓彭。
彭阿姨来的第一天就把屋子打扫了一遍,拖地就换了差不多3次水……令彭阿姨惊讶的是,平日里干净利索的陈文绢主任,在单位麻利能干,家里竟然不是井井有条的,反而透着一丝凌乱,沙发一掸,灰尘还挺大……杜辰终于在某一天恍然大悟似的察觉:妈妈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妈妈了。往常严厉乐观的妈妈,此时似乎苍老了许多,也不再话多,不再神采飞扬。她能感觉到这样的变化,却迟迟没有想过原因,妈妈还是那个妈妈,还是强大而无所不能的那个母亲,又怎么会需要她操心。整整一个暑假,父亲在家的日子比任何时刻都要少,暑假是教育界最清闲的时刻,而父亲却比任何时间都要忙碌。杜辰不愿意去过问父亲母亲的生活,她重新爱上了看书,整日沉浸在阅读的世界里。某一天下午,阳光正好,杜辰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彭阿姨进来给房里的那一棵大绿萝浇水,顺便喂了父亲的那一大缸金鱼:“看这房子多好……”彭阿姨啧啧地称赞,“收拾起来心情都舒畅,唉。”
杜辰的眼睛仍然在书本上,她喝了口水,翻了一页书,她不知道彭阿姨为什么最后会叹气。
“看着一大架子的书,杜局长真是文化人,”彭阿姨说,“这么好的人,换谁也舍不得分开的……”
杜辰在这一页的第一个句子停下了,她放下书本,似乎明白了什么:“彭阿姨,你刚才说什么?”
彭阿姨一下反应了过来,她心慌了:“没什么,我没说什么。”“你说了……”杜辰站起来,“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告诉你,你可别伤心,你不要太难过……”
这是最漫长的暑假,杜辰终于明白,父亲与母亲将要分开了。这是身边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实,唯独她丝毫不知情。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甚至很难从过去的生活里找到苗头。只是当她知道这个结局即将到来的时刻,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杜辰感到巨大的沮丧和无助。
原来真正要与对方说:“永别了祝你永远幸福”的人不是她和高魏,要面对FareTheeWell的却是她的父母。
夜里,杜辰站在母亲的房门前,门锁着,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犹豫了一会儿,敲了敲门,母亲应了一声,许久才把门打开,眼角是红的,杜辰的心快要碎了,胸口闷得厉害,她说:“爸今晚还是不回来吗?”
“是啊,他还出差。”母亲说。杜辰点了点头,强忍着,终于还是无言地退了回来。母亲还在努力,却不愿意她知晓。
天亮的时候,杜辰去江边散步,江上的水流平静,甚至看不清流水的方向,她心里很空,吹了很久的风,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总有一个方向在召唤她。她去了他的方向,路途疲惫,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咬破了嘴唇。
“我爱你。”杜辰说,“我爱你。”她重复说了两次,语调是一样的。然而在高魏听来,第1次带着炽热的思念和爱恋,第2次充满着快要溢出来的悲伤。“我也是。”高魏张开双臂抱住她。她毫不设防地倒在了他怀里:“真的吗?”她声音柔柔的。“真的。”他温柔地说。
“我以为你不爱我了。”杜辰把头埋得很深,泪湿透了他的上衣。高魏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以为你会来找我……”杜辰说。“我知道你在等我。”高魏搂住她,“对不起。”他的喉咙哽住了,见到她的时刻,他就觉得她瘦了,眼睛也不再那样亮若繁星,抱住她的时候,他发现她真的瘦了。“走,我们吃饭去。”高魏捧着她的脸说,“你没好好吃饭是不是?”“吃什么?我没什么胃口。”
高魏想了想:“我给你做饭,吃我做的饭有胃口吗?”“有。”杜辰笑了。
进门的那一刻,杜辰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她曾经在这扇门推开的一刻见到的女人,心突然就痛了。她想开口说什么,却忍住了。
高魏在厨房做饭,杯盆碰撞的声音,伴着炉火呼呼的声音。他在炖汤,不一会儿香味就飘出来了,她透过门看着他,他的背影,他的头发,他的围裙,他的拖鞋,他的动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杜辰觉得自己与原来不一样了,不再是原来那个遇到什么都会问个明白、说个明白的小女孩。
她坐在沙发上,想到另一个人也曾经坐在这沙发上,她想问他为什么,她想知道这些日子他是不是都在另一个人的身边,尽管此刻她认为自己有无数理所应当的动机开口问他,哪怕不是恶意的质问也好,就仅仅问他所以然而已……她都问不出口。
原来,许多事情并不是秘密,许多事情并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不出口。她突然理解了母亲,原来母亲并不是有意隐瞒着她,也许很多时候,母亲也曾经想告诉她事实,却在话到嘴边的一刻咽了下去。也许父亲很早就想把分别的话说出口,却也在许多时候面对她和母亲的面庞顿时无声。
这顿饭史无前例的愉悦,她几乎吃光了所有。“我来洗碗。”高魏站起来想收餐盘。“我妈想见你。”杜辰说。
高魏坐了下来:“现在吗?”“是的。”杜辰点头,“我妈想见你,你不愿意吗?”“辰辰……”他握住了她的手,“再过一段时间好吗?”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泪光,他心酸得厉害,上前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了她一下:“过来。”他松开嘴唇的时候将她从桌子的另一边拉过来。他将她放在腿上,握着她的肩膀,她靠着他,高魏忍不住再次吻了她。杜辰刚才还在难过,她在遗憾高魏没有答应她,此刻她却已经醉了……再也克制不住的时刻,杜辰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高魏虽然并不是第一次碰触他的身体,然而随着杜辰的紧张,他的姿态也起了变化,似乎回到了第一次做爱的时刻。
他的第一次是跟颜纾在一起,颜纾是湿润的,轻而易举他就进入了,那种充满成熟的刺激和回应,是高魏对做爱的理解和感受。而此刻却不同,不再是泽腻的触觉,反而是轻轻的甜香,令他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最冲动的时刻,他忽地打开了灯,杜辰柔软的躯体展现在他眼前,她慢慢睁开了眼睛,额头是细细小小的汗珠,身上一片全是潮红,乌黑的头发全部散在他的枕头上。
“我要你,亲爱的……”高魏吻她,“给我好吗?”杜辰搂住了他的脖子。再次准备进入的时刻,高魏的心却突然紧了,还要等一等,他的心在对他说,还要等一等才能要她,但他的身体却停不住了,紧绷得厉害。迫切进入她的那一刻,他的心失去了理智。如果不是杜辰疼得喊出了微弱的声响,高魏的魂也许不会回来,他停下了,轻轻地离开了她。离开她刚刚想要打开的身体,刚要绽放的鲜花……“很疼是吗?”他拨开她的发丝。“还要吗?”杜辰轻轻地说,她想到了何欣和张坦,“再一次也许就好了。”高魏吻她,吃力地吻她的嘴唇,一丝咸腥,嘴唇上的伤口弄出了血,高魏用手指轻轻擦去了淡淡的血:“嘴唇疼吗?”“不疼,一点也不疼。”
高魏轻轻吻了她鲜红的嘴唇:“明天我跟你回家好吗,我去见你妈妈。”她依偎在他怀里,一整夜他都抱着她。后来杜辰睡着了,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去了,夜里她在半梦半醒中喊他的名字,他拍着她的后背哄她睡过去。
“我爱你。”杜辰说,在梦里她都是爱他的。“我也爱你。”他感觉到了,每一次再会这样的爱比往常更深更深,“我会更爱你。”
早晨杜辰醒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阳光,屋子透着温馨的气息。她发现高魏已经不在身边了,于是坐起来,打开卧室的门后看见高魏在餐桌旁倒牛奶。“你醒了……”高魏过来抱她,他第一次在阳光下看见她的身体,“知道吗,你真的很美。”
再一次克制不住想要她,躺在床上的一刻,杜辰忍不住说:“我饿了。”高魏笑了。她还是个孩子,生理上没有渴望,对很多事情都还没有欲望。等到她有欲望的时刻,爱情是否就会变成迫不及待的占有呢?
与杜辰母亲的会面在这天的傍晚,杜辰回家换了一身衣服。“昨天晚上你和他在一起过的吗?”母亲开门见到他问。“没有。”杜辰摇头,“我回学校去了。”为了爱,她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撒谎了。善意的谎言算是谎言吗?这应该不算吧,就像是——为了爱,有的痛根本不算是痛——杜辰想到了昨天夜里,似乎有一些懊悔,如果她不喊疼,也许他们已经是一体的,再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分开了,杜辰这样想着。
母亲与她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只随口答应着,出门的时候却没有忘记说:“别忘了,晚上6点半在雨石阁餐厅秋石厅,我们等着你们。”
然而杜辰和高魏却没有等来“你们”——妈妈是一个人来的。“爸呢?”杜辰问。“他……”妈妈有些尴尬,“他今天有个应酬。”
高魏设想过杜辰母亲的样子,他知道她是医生,还是主管烧伤科的医生,烧伤手术大多是修补人体残破血腥的外表,加上年龄和阅历,一定是冷静而睿智并且雷厉风行的一个人,与高魏的那位艺术家母亲截然不同——他妈妈有艺术家的姿态,也有艺术家的敏感和犹豫,带着岁月的哀伤。
“阿姨你好。”高魏站起来。
“坐吧。”杜辰母亲礼节性地点点头。令高魏疑惑的,是眼前的这位中年妇女眼里的忧愁,尽管她在刻意隐藏,但他却一眼看到了。高魏在杜辰母亲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哀伤,是关于等待的不安,是将近破裂的希望,他曾在自己母亲的眼里见过同样的神情……“点菜了吗?”杜辰妈妈问。“点了点了。”高魏回答。
“服务员……”杜辰妈妈喊了一声,“菜单拿来我看一下……”扫了一眼,“水煮鱼和碳烧生蚝退了吧,还有皮蛋豆腐也不要了,皮蛋吃多了不好……嗯,白灼猪肚也不要了,下水外面怕做得不干净……嗯,柠檬鸭,虾仁炒芥兰,红烧茄子,车螺芥菜汤够了,3个人吃4个菜就成,多了也浪费,是吧?”
“行,妈说了算。”杜辰吐了吐舌头。“阿姨真是会过日子。”高魏说。
“日子是很不好过的,没这么简单。对了,听说你是在媒体工作?”杜辰妈妈问,“是什么栏目呢?”
“是旅游节目。”“那不是整天要往外跑……”
“嗯,出差的时间是多了一些,全国、全世界都得去。”“以后争取换一个行政班的工作吧,省电视台还是个不错的单位,坐坐办公室,以后策划策划节目还是不错的,你说呢小伙子?”高魏想过杜辰母亲的强势,但没想过是这样的强势,也难怪,杜辰这么乖,当然是有严父厉母的缘故。他答应着:“以后再说吧,现在还年轻,闯荡闯荡也是好的。”
“就怕是闯着闯着心就野了,人心是最难收回来的,生活习惯一旦定了,想改也改不回来。”
高魏的底线其实很浅,他受不得摆布,他习惯了奔走,熟悉了自由,世面见多了,人生独立惯了,走什么道路做什么决定应该属于他自己,自由容不得干涉,哪怕是他最爱的人,哪怕是他最爱的那个人的亲妈。高魏想要争辩,杜辰在桌下拉住了他的手。第一道菜上来了,“吃菜吧。”杜辰给妈妈夹菜。“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家里都还好吗?”
杜辰忍不住抢白:“妈,您别问了,他父母都过世好几年了。”“那也好,以后不用跟父母住在一起,省了许多麻烦。”妈妈的这些话,杜辰听得刺耳,平日里母亲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自私和麻木呢,听到别人父母不在的消息,能说出“那也好”……“只是怕以后没人照顾小孩,我身体也是越来越不好了,怕以后不能帮你们解决很多问题。”“你现在住哪儿?”“准备买房子了吗?”
“她还有好几年才毕业,你们这两年怎么过想过吗,要为以后做好准备,有很多事情要想要做……”
“她受不得累,以后事业上估计也没什么大发展,人也任性了一些,你要包容她多一些才好……”
“现在我们家还请了个阿姨,杜辰她一点也不会做饭,又不会照顾自己……”“女孩子还是要爱惜和尊重自己,所以我还是反对你们婚前住在一起,这方面杜辰还是小孩子,可能自制力差些,希望你能跟阿姨保证这一点……”“……”
杜辰妈妈喋喋不休说了很多很多,高魏始终插不上嘴。“对了,以后你们结婚了,我希望你们能住在江洲。省城虽然好,但怎么也还是外地,地方也不比江洲舒服。再说了,小高你在省城也没什么亲人,来我们江洲了,以后还可以多回家里来……”高魏刚要开口,杜辰妈妈又说,“至于工作的问题,江洲电视台也是不错的,你要是担心调动的问题,我和杜辰爸爸都可以帮忙。江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毕业分配来这里快30年了,他爸爸又是在这里长大的,调个工作的事情还是可以办到的。待遇方面也不会差的,现在福利分房虽然没你们的份了,我和她父亲给你们再添个房子的钱还是有的。别有什么负担,回来了也一样有自己的天地。再说了,我看你事业上肯定也是很优秀的,人才肯定是哪里都抢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