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之前,子辰接到一个电话,是叶蓁蓁爸爸打来的,寒暄了几句,就提起叶蓁蓁很久没和家里联系,家里人很担心,他们好不容易才通过李澈联系到子辰,费了极大工夫,希望他能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托美国的朋友帮忙找找蓁蓁。
子辰和舜茵商量,舜茵第一反应是叶蓁蓁过得太风光,不屑于和家里联系了,不过她还是觉得应该帮这个忙。
于是,子辰就带舜茵转飞纽约。他让公司的秘书给母女俩做导游,自己则去叶蓁蓁的学校,在校友录上查到叶蓁蓁的几个室友,其中有个华裔的女孩子刚好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她看见子辰时表情有些奇怪,只是说:“你去华尔街附近那几条街碰碰运气吧,有人说在那里见到过她。”
子辰在华尔街有几个证券交易所的朋友,如果叶蓁蓁在那里工作的话,朋友们应该是听说过她的。华尔街是曼哈顿区南部从百老汇路延伸到东河的一条大街道,所谓“全世界的金融中心”看上去只是一个荒废的商业区,几栋陈旧的摩天大楼,这条街又短又窄,街口设下了重重路障,街心正在进行翻修,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
子辰走出交易所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雨水不停地倒灌进华尔街地铁站。所幸大雨不久就停了,子辰小心翼翼地绕过积水,慢慢走上百老汇与华尔街的交界处,抬头就看到了著名的三位一体教堂,教堂黑暗的街角处站立着几个身穿黑色皮质超短裙的女孩,向他打招呼。这些女孩子在纽约到处都是,简直任何墙角门洞都有,子辰加快脚步从那些女孩子身边经过。
在到达朋友公寓的时候,楼下站着一个妓女,天太冷,那女子穿得很少,冻得瑟瑟发抖,脑袋使劲埋在胸前的围巾里,耸起肩膀,穿着黑色网格丝袜的双腿紧紧并在一起,不时轮番地在地上跳几下。子辰不能请她进屋,只能打开二道门,关上空花铁门,让屋里的暖气暖和一下这个没生意做的可怜女人。
朋友还在开电话会议,看似没完没了。子辰坐在客厅里看了会儿报纸,走到窗前往楼下看,那快冻僵的女人还站在那里,子辰从钱包里抽出几百美元,走到门口,从铁门里伸出去,碰碰那女人的胳膊:“对不起,请不要站在这里。”
那女人把钞票数了几遍,仔细塞进超短裙的暗袋,然后抬起头,她的脸背着光,依稀看出是亚洲人。子辰准备关门,那女人忽然像被刺中了要害,发出一声汽笛般的惊叫,然后慌不择路地逃开了。
子辰被那惊叫弄得莫名其妙,皱着眉看那摇摇晃晃的背影,笑笑准备关门,手握在门把上,脑中猛然一凛,拉开大门冲了出去。
那女人还没有跑远,子辰用中文喊:“叶蓁蓁!”叶蓁蓁的高跟鞋在奔跑中折了一个后跟,另外一只酒杯底卡在下水道盖子的缝隙里拔不出来,她把脚从鞋子里褪出来继续狂奔。地上的泥浆飞溅在黑丝袜上,形成无数土黄色的印迹。
子辰跑了几步站住了,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太离奇了。他希望那女人不是叶蓁蓁,可是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女人就是她,那个第一个教给自己什么是亲吻、什么是初夜、什么是同床共枕的女孩。子辰茫然地在路口转来转去,后来他对着墙狠狠踢了一脚,但解决不了问题,他用力地抹了把脸,自言自语说:“好吧,就这样吧。”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调转方向往回走,但身体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铁箍一般的蛮力使得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叶蓁蓁带着哭腔嚷:“子辰,这些年你怎么真的不管我了!连封电子邮件都没有。”
子辰微昂起头,看着布满阴霾的天空。暴雨初收,云层里并不见阳光的影子,灰而厚重的云积压在摩天大厦的顶端,摩天大厦像军队行进时致礼的刺刀,寒气森森,连天空似乎都畏惧了,向后退缩。
“放开我,”他平静地说,“我已经结婚了,不要再对我做这样的举动。”叶蓁蓁没有松开,她的手臂有些迟疑地下垂了一点,随即更加用力地搂住他:“请我喝杯咖啡吧,我请你也可以。”叶蓁蓁初到美国的时候很顺利。在Brian的帮助下,她直接转入一所常春藤名校的商学院,不过这所商学院是学校的派生物,并不属于概念中的正规院校,学院收费昂贵,有不少来自中国大陆的富家学生在这里混日子。
蓁蓁在念书期间不停地变换男朋友,以支付自己的学费,毕业之后她也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她一直在等待机会,并没有回国的打算。这和不少海外留学生的心态毫无二致:美国是一扇体面的大门,只要能站在这扇门之内,哪怕做杂役也是体面的。
做过无数工作的叶蓁蓁积攒了一点钱以后,就央求那些富人朋友帮自己投资股票型基金,但运气很不好,短短半年她就赔得精光,站街女是她在做餐馆侍应生之余的兼职,但钱也很不好赚。
她贪婪地喝着咖啡,只用了不到5分钟就叙述完了自己这些年的潦倒生涯,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那个股票的庄家,要不是他,我现在起码能贷款买一间曼哈顿区的小房子了。”
“你买的是哪只股票?什么时候抛的?”子辰问。蓁蓁报了一个代码,说:“去年3月我割肉的。倒霉的不止我一个,成千上万的人破产,有的人跳楼了,好在我够顽强活下来了,那些喝人血的资本家都该下地狱!”
子辰的右手拳起来抵在嘴唇上,眼睛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幕:“股市坐庄这个事,你只不过是退潮时遗留在岸上的小鱼虾,死去是必然的。”他沉吟了很久,似乎矛盾于什么决定,后来他把视线转向蓁蓁,说:“该下地狱的一共有5个,我是其中之一。”
蓁蓁被咖啡呛了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诧异地望着子辰。“我爸爸在古玩上的一次投资失误,使公司总资产流失了80%,他要东山再起,整桩事情都是我操作的,”子辰说,“财富,都是抢来的。这个抢夺的过程很快乐。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后来发现这种感觉对男人很重要。”
他所说的话和他的表情不大一致,眼睛里有淡淡的忧伤,也许是为了掩饰这一点,他从胸前的暗袋里掏出香烟丢进嘴里,用手拢住打火机点着。由于咬着烟,有些吐字不清,听上去漫不经心:“你的钱被我赚了,虽说愿赌服输,但我愿意补偿你,你可以提个要求。”
蓁蓁在短暂的惊诧之后,目光变得非常欣喜,她急于做出反应,以至于反应过激,中英文转换混乱,冒出一串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舞台剧风格的道白:“我亲爱的天使小王子终于变成迷人的撒旦了!亲爱的,让我跟随你做点什么吧,我全都听你的。”
“你还是回国吧,不管怎样那是自己的国家,而且你这个学历回去还是能糊弄一些人的。”子辰吐了口烟,“你脑子不算太笨,就是运气不好,你先找工作吧,找到工作之前的生活费我付。”
蓁蓁说:“我真的有点混乱,我觉得你有钱后一定会热衷慈善事业的。”“哦?”子辰笑了,“慈善我一直在做啊,但那不妨碍我继续抢钱。
慈善就是把一个人变成穷人之后,施舍给他一块面包。我爸爸给我布了一个陷阱,我很白痴地跳进去了,并且丝毫不差地朝着他期望的那种人转变,你说我爸爸是不是很了解儿子?即使从没有养育过我,也一样了解,或许他了解的是人性吧。”
子辰的笑容在烟雾背后有些苦涩,他眨了几下眼睛,被烟熏到似的,眼睛有些泛红,但很快回复了原态:“你要买机票的话给我打电话就行,我帮你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