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晋国岷山。
归幽谷谷口,两辆马车及十几个骑马的人正缓缓行进。慕梓挑开车帘,放眼望去,只见入目一片青翠,蝉鸣鸟悦,蜂蝶翩翩。
这时外面的人扯住了马绳,车子也随即停了下来,而后杨朔在前面道:“公子,归幽谷的青黛姑娘在前面等候了。”
“那便下马入谷吧。”雪含烟回道。
听到此言,慕梓挑开帘子,下了马车,此时雪含烟和楚玉也从后面走了过来。
这时在几人前方,一个身着湖青色轻纱长裙的女子走了过来。慕梓心想,想必这位便是方才杨朔口中的青黛了。只见她款步而来,仪容素雅却端庄,一袭轻纱长裙飘然若仙,青丝一半轻轻挽起,其余披于身后,更衬得她气质如仙,像一个莲花丛中遗世独立的碧波仙子。果真,不负青黛之名。
“青黛见过公子,雪公子。”她行至三人面前,微微福了福身。
慕梓此时站在一边,只见楚玉转过身来,看着她对青黛说道:“这位是慕梓慕姑娘,是归幽谷的客人,青黛,还劳你安排一下了。”
青黛闻言看向慕梓,慕梓见青黛向自己投过来目光,便微微欠身笑道:“慕梓此次贸然前来,劳烦青黛姑娘了。”
青黛听罢也微微一笑说:“既是公子的客人,怎有劳烦一说,慕姑娘客气了。”说到这里后,又将目光转向众人道:“如今谷中已准备妥当,还请各位移步,到谷中再叙。”
青黛说罢退至一边,楚玉和雪含烟及慕梓三人相视一眼,便向谷中前去。
一入谷内,青石路忽而便回折起来,路边奇花异草无数。慕梓眼尖,只见这些花草,皆是药谱中的名药品种,都是极珍贵的药材。归幽谷四季如春,这些草药长得异常茁壮,一路上时有药香散出,皆是沁人心脾。
走了约一刻钟,只见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是一片碧波青潭,一座石桥自水上蜿蜒而去,直到另一边的竹道之中。对岸翠竹掩映,有朱红楼阁浮隐其中,而水中有莲叶铺开,蔓延一片。自石桥行过,则可见潭源处一条白练倾泻而下,更有仙鹤立于水边,临波照影。
“常听闻归幽谷美如仙境,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果然是个清静的去处,不负归幽之名。”慕梓停在了石桥中心,看着远处飞泻而下的玉泉说道。
一旁的楚玉听慕梓如此赞叹,不禁一笑:“慕姑娘若是喜欢,日后若有闲时,可常到归幽谷来。”
慕梓听罢楚玉此言,却是摇摇头一笑说:“慕梓生性逍遥,志在天下各方,归幽虽是一方灵土,却可惜不是我的久居之地。”
站在慕梓身后的楚玉听了慕梓这句话,但笑不语。而雪含烟站在一边,嘴角微扬,亦不多话。倒是站在一边的青黛开了口:“我看慕姑娘气质非凡,谈吐不俗,不似寻常普通女子,想必这次来归幽谷,也是事出有因吧?”
慕梓听完回头,看向青黛道:“青黛姑娘所猜不错,我听楚玉公子说,青黛姑娘对毒研究颇深,所以这次来,便是找青黛姑娘帮我一个忙。”
“看来这个忙,应该与毒有关。”
“不错,”慕梓一笑,”我听说青黛姑娘遍识天下药草,想必也会认识我手中的毒,故而来此。”
青黛听罢温婉一笑,看向楚玉说:“往日公子帮人,皆是无千金相请必不出手,除非求助之人是公子的朋友,如今看来,慕姑娘是已经成为公子的朋友了,那我还好推辞吗?”此话一出,众人皆微微一笑。
几人又开始往前走去,走完石桥,便到了一处凉亭,亭中铺置了座席,摆了茶具。青黛请了雪含烟和慕梓分宾就座,楚玉在主位。几人促膝而坐后,青黛手法娴熟地给众人倒了一杯茶,而后自己也才促膝坐了下来。
楚玉看着那茶还袅袅地飘着轻烟,便暂时不喝,而是抬头向青黛问道:“我不在归幽谷的这段日子以来,谷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事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昨日来了两位楚国的侍卫,说要请公子你去玉阳城给他们的主子治病。”
“楚国?”听到这两个字慕梓,抬头看向青黛。声音略显诧异,引得对面的雪含烟看了她一眼。
“不错,怎么,慕姑娘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青黛问。
“看法倒是没有,只是有些好奇,不知前来请楚公子的侍卫口中的主子是谁?”慕梓回道。
“说到这个主子,他的身份倒是尊贵,是名声赫赫的楚国三皇子,叶玄。说是前两天在临照遭人暗算,中了不知名的毒,无法救治,所以前来求公子出山。他们还说,只要公子肯帮忙,什么条件他们都会答应。”青黛的目光无比淡然,似此事与她无丝毫关系一般。而慕梓却在听完之后,脸上神色微微一变,正逢茶已放凉,便端茶于手,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叶玄,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呢,听说他不仅是楚国的三皇子,在江湖上也有一定的名声。”楚玉笑了笑说。
“是的,听闻他手持云寒剑,曾打败过江湖中许多高手。其人也很惜才,无论是奇人谋士,还是江湖侠客,都会揽于麾下。是个不可多得的帝将之才。但可惜,这种人却有一个缺点,就是野心太大,所以青黛希望公子,能推掉这次救诊。”
“推掉?为什么青黛姑娘会这么说?”慕梓听青黛这么说后,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而对面的雪含烟却是看了一眼慕梓,脸上神色不温不淡,让人猜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其实,叶玄若非皇室中人,倒是可以救上一救,只可惜他生于皇室,而归幽谷,一向不与皇室中人打交道。”青黛回道。
“可是因为怕有后顾之忧,所以归幽谷才选择避世保身?”慕梓说这话的时候将头转向了楚玉。
楚玉见慕梓看着他,遂开口回道:“慕姑娘聪慧之至,应当明白归幽谷的难处。不与各国打交道,不过是为了在乱世中,为归幽谷谋一条出路。”
慕梓闻言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楚玉此话不错,归幽谷本是在乱世夹缝中求生存,他不如千羽楼一般,势力极广,不怕得罪权贵,他是无论帮了哪一国,其余国家便能就事论情。只怕到时归幽谷虽与世无争,却不得不卷入各国纷争,所以只有本着归幽的宗旨,才能保归幽谷安然。
“青黛姑娘,不知他们可有说,叶玄身中何毒?”这时一直不出声的雪含烟终于开口问了句。
“他们倒是带了沾有毒物的暗器过来,便是这个,”青黛说着,从手中拿出一条白绢打开,只见一枚黑色的飞镖出现在众人面前,青黛看着飞镖接着说道,“在我看来,这毒应该不是中原之物,倒像是十地之国的东西,里面一共杂含了春心草,毒藤花,黑叶薷三种来自十地的毒草,都是可以在瞬间夺人性命的剧毒。”
“十地的毒!”慕梓看了那飞镖一眼,又看了一眼楚玉和雪含烟,只见二人此时神色与她一般,都略带诧异。慕梓收回目光,从袖中抽出了自己身上用白绢包着的透骨钉,递给青黛道:“不知青黛姑娘可否帮我看看,这枚暗器上的毒与你手上飞镖的毒是否有相似之处。”
青黛点头接过慕梓的透骨钉,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帘,却是将透骨钉放到了自己面前的茶碗之中。只听得“滋”的一声,一缕黑烟从茶碗中轻轻飘了出来,本是淡绿色的茶水瞬间成了黑色。
青黛见后笑了道:“果真有相同之处,归幽谷的千瓣花是十地黑叶薷的克星,而这茶,便是用千瓣花所沏的药茶,前者有驱毒之用,后者则暗含剧毒,若这两样东西放到一起,便是这个样子了。”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毒,不同的目标,倒是有趣!”慕梓听青黛说完嘴角微微一扬道。心中却是愈发生疑,叶玄与她同时遭人刺杀,幕后的主使人,到底是谁,谁会知道她与叶玄的关系?或亦是,巧合?
“慕姑娘这话的意思,是指使叶玄中毒的人,也盯上你了吗?”青黛问慕梓。
“何止啊,不止盯上了慕姑娘,也盯上了我和含烟,如今看来,去玉阳城救叶玄一事,免不了了。”楚玉说完端起茶,抿了一口。
“可是公子,若是此次救了叶玄,那归幽谷日后怕是无法再拒绝各国的相求了,如若再遇上各国相迫,那归幽谷……”青黛欲言又止。
“青黛,你以为此次不救叶玄便没事了吗?如今归幽谷若再恪守中庸之道,只怕日后便为各国俎上鱼肉了,”楚玉说到这里眉头紧拧一会儿又继续道,“你现在就去转告那两位楚国侍卫,我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往玉阳城。”
青黛闻言看了一眼楚玉,应了句“是”,便起身离了席。
慕梓看着青黛离去的背影,心想,没想到到归幽谷走了一趟,竟意外得到了别的线索,玉阳城看来应该是个热闹的地方。想到这,慕梓终于端起了那杯茶,喝了一口。而对面的雪含烟看着慕梓,嘴角上扬。
夜。
归幽谷的夜晚萤虫飞舞,风吹竹动,煞是静谧。慕梓此刻站于归幽谷那飞泻而下的玉泉旁边的亭子里,放飞了一只谍雀。看着谍雀的远飞慕梓这才回头,却在抬头间看见了站在亭子另一边的雪含烟。
“雪公子,你怎么也到这来了?”慕梓略带诧异地问道。
“夜静阑珊,见归幽谷夜景不错,出来走走,没想到在远处的竹道便看到了慕姑娘在这里,便过来了。”雪含烟说到这里微微停了一下,看着一袭白衣的慕梓,又说:“慕姑娘这一身白衣,穿着很是好看。”
慕梓闻言眉微微一挑,开口说道:“怎么,莫非我平日里一身玄衣,穿着不好看吗?”
“那倒不是,只是一身玄衣的你,多了几分英气,而一袭白衣的你,则少了那几分英气,多了几分南国女子的温婉。若不是今夜你着了一袭白衣,我倒真没想起,慕姑娘今年,应该不过双十年华。”
“不错,在我下山的那一天,也正是我十八岁的生辰。”慕梓说完浅浅一笑。
“慕姑娘已值双九年华,若在民间,这个年龄的女子早已嫁人为妻,慕姑娘就不担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吗?”雪含烟抬眸,似笑非笑地问。
慕梓听完“嗯”了一声,诧异地说道:“慕梓身为玲珑天女,挑的是整个天下的担子,终身早已委身于天下,倒是雪公子,也已到了婚配之龄,却不知中意和何方佳人?”
雪含烟一听,看着慕梓,只见慕梓也看着他。然后两人在默视一会儿后,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看来如此俗套的话题,似乎并不太适合我们两个啊,还是说些别的吧,不知雪公子这次来找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慕梓笑着坐了下来问道。
雪含烟一笑,也继而坐下,开口道:“看来我到底不如慕姑娘心思缜密,此次虽是巧遇,倒也是真想问慕姑娘一个问题,便是关于今日我们所提到的,叶玄一事。”
叶玄?慕梓听到这两个字,心下一怔,又百转千绕,而后眉头微蹙,嘴角却含笑,一副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好像都听不懂的样子:“雪公子想问我的,是指叶玄中十地之毒一事吗?这些事,雪公子应该早就把它当作线索,让人去查了吧,还有什么好问的。”
雪含烟听了慕梓此话嘴角微勾:“慕姑娘,你应该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你又何必再在我面前掩饰,其实楚国三皇子叶玄,便是日后的天下之主,你要辅助之人,对吗?”他干脆来了个开门见山,既然大家都已心知肚明,绕来绕去又还有什么意思。
慕梓脸上的神色好似不变,又好似表不变里变,目光锐利直透雪含烟双眼,却又好像漫无目的。她嘴角的那一抹笑意从未淡去,仿佛这笑,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因这笑,他觉得自己好像永远看不清她。
雪含烟身为千羽楼楼主,阅人无数,最擅观人心,察人意,可这样的慕梓,让他觉得自己每次在看她的时侯,都像是在看一条恣意奔腾的江,江中的每一滴水,每一粒沙,都在剧烈奔腾冲撞,百转千回间,他捉不住她的任何想法。尽管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开门见山?呵,那她便也坦诚相见好了。慕梓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一些,收回目光,投向亭外飞泻的玉泉,开口说:“雪公子洞若观火,所猜,不错!叶玄,的确就是我日后要辅助之人。”
雪含烟见慕梓已回应他的问题,也如自己心中所猜一般,所以此刻压于心中那些看似不符合实际的猜想,均得到了证实。晋国,叶玄,楚玉,他,还有一切一切,原来都已在她的计划之中,步步为营,步步算计,新环扣旧环,不变应万变,万变殊途,却又同归,一切,都逃不过她的掌控。好一个,玲珑天女!将天下皆纳于心。
如此说来,天下任何人,任何物于她而言,都不过是……一枚棋子。
“所以,雪公子,作为唯一能让我以天女的身份和你谈交易的人,当你知道你是唯一一个,我控制不了的人,你会怎样对我?”慕梓将目光收了回来,再次直视雪含烟的眼睛。
慕梓知道,以雪含烟的聪明才智,终有一天他们要坦诚相见,而坦诚相见的实质便是,雪含烟成了一个像她一样的人,一个置身于天下之外的人。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和雪含烟说明这些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或许,她还是低估了雪含烟。
所以,她早早便以天女的身份和雪含烟谈交易是对的,让他知道玲珑天女的实力,让他知道千羽楼的立场是在哪一边,同时,也给了自己一条在日后若雪含烟不喜被骗而反悔之时留下的一条周旋之路。而这些她能想到的,看清一切的雪含烟也能想到。所以这句话问的,也正是雪含烟的心。她想看看,雪含烟的心,是怎么想的。
雪含烟看着慕梓的眼睛,这次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样信息,便是知。这双眼睛虽然如夜色般幽邃,让人看不清,但他看得出,她想知道,他怎么想。
慕梓不愧为玲珑天女,而他雪含烟,也不会愧为千羽楼楼主,仍是唇角一扬,这是他和慕梓最像的地方,永远嘴角含笑,让人捉摸不透。他缓缓开口:“千羽楼以仁义为本,但对信则更为看重。所以慕姑娘的顾虑,含烟保证,永远都不会出现。”这是他所能给她的,最高的承诺。
她的顾虑,永远都不会出现……慕梓的目光再次聚在雪含烟的眼睛上,这一次,一向淡然的她心忽然漏了一拍。因为在雪含烟的眼中,她看到了两个字:承诺。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如此,那慕梓就先在这里,谢谢雪公子了。”慕梓垂下头,对雪含烟说。
话题一转不过片刻,两人不过说了短短的六句话,却已是将对方又看清了一个层次。回到自己的住所,目送雪含烟消失在竹道转角处,却不知自己看向雪含烟的眼神多了几分柔和。
等到她终于发现自己已在门前久驻多时,才无奈一笑。想起了方才雪含烟送她回来时,对她说过的这样一句话。他说:“含烟知道慕姑娘身为玲珑天女,有过人的才思,但慕姑娘毕竟只是一名十八岁的少女,总须要有些少女的天真烂漫才好。”
呵,雪含烟说得不错,她有时都会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年方十八的少女。至于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思嘛!她还是选择敬而远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