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看见你壮游的豪兴,也想远航重洋,将这一腔烦闷,投向海心,浮在天心;只是母亲系缚着我,她时时怕我由她怀抱中逸去,又在我心头打了个紧结;因此,我不能离开她比现在还远一点。许多朋友,看不过我这颓丧,常写信来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总默默地不敢答复他们,因为他们厚望于我的,确是完全失望了。
近来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怀抱着我;为了病更使我对于宇宙的不满和怀疑坚信些。朋友!何曾仅仅是你,仅仅是我,谁也不是生命之网的漏鱼,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体的痛苦,病身体的或者不感受精神的斧柯;我呢!精神上受了无形的腐蚀,身体上又受着迟缓而不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但是我怎样告诉你呢,我是没有为了什么的。
病中有一次见案头一盆红梅,零落得可怜,还有许多娇红的花瓣在枝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尘土,遂乘她开时采下来,封了许多包,分寄给我的朋友,你也有一包,在这信前许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给我一首诗,谢我赠她的梅花,诗是:
话到飘零感苦辛,月明何处问前身?
甘将疏影酬知己,好把离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风流云散梦无尘,
多情且为留鸿爪,他日芸窗证旧因。
同时又接到天辛寄我的两张画片:一张是一片垂柳碧桃交萦的树林下,立着个绯衣女郎,她的左臂绊攀着杨柳枝,低着头望着满地的落花凝思。一张是个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个黑衣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的墓碑旁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你想她是谁?
梅隐!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
你给我寄的书怎么还不寄来呢?揆哥给你有信吗?我们整整一年的隔绝了,想不到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寄来一张卡片,上边写着:
愿圣诞节的仁风,吹散了人间的隔膜,
愿伯利恒的光亮,烛破了疑虑的悲哀。
其实,我和他何尝有悲哀,何尝有隔膜,所谓悲哀隔膜,都是环境众人造成的,在我们天真洁白的心版上,有什么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事。现在环境既建筑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风吹散,环境既造成了悲哀,又何必硬求烛破?
只要年年圣诞节,有这个机会纪念着想到我们童年的友谊,那我们的友谊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总以为我不原谅他,其实我已替他想得极周到,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寻觅着现在人间的幸福;而踢给人间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帮助他寻求的,确是他以为不谅解他的波微。
我一生只是为了别人而生存,只要别人幸福,我是牺牲了自己也乐于去帮助旁人得到幸福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我也只是这样希望着,有时不但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而且是一种罪恶的玩弄呢!虽然我不辩,我又何须辩,水枯了鱼儿的死,自然都要陈列在眼前,现在何必望着深渊徘徊而疑虑呢!梅隐!我过去你是比较知道的,和揆哥隔绝是为了他的幸福,和梅影隔绝也是为了他的幸福……因为我这样命运不幸的人,对朋友最终的披肝沥胆,表明心迹的,大概只有含泪忍痛的隔绝吧?
母亲很念你,每次来信都问我你的近况。假如你有余暇时你可否寄一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亲,也可算是梅隐的母亲。我的病,医生说是肺管炎,要紧大概是不要紧,不过长此拖延,精神上觉着苦痛;这一星期又添上失眠,每夜银彩照着紫蓝绒毡时,我常觉腐尸般活着无味;但一经我抬起头望着母亲的像片时,神秘的系恋,又令我含泪无语。梅隐!我应该怎样,对于我的生,我的死?
给庐隐
《灵海潮汐致梅姊》和《寄燕北诸故人》我都读过了。读过后感觉到你就是我自己,多少难以描画笔述的心境你都替我说了,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一个人感到别人是自己的时候,这是多么不易得的而值得欣慰的事,然而,庐隐,我已经得到了。假使我们的世界能这样常此空寂,冷寂中我们又这样彼此透彻的看见了自己,人世虽冷酷无情,我只愿恋这一点灵海深处的认识,不再希冀追求什么了。
在你这几封信中,我才得到了人间所谓的同情,这同情是极其圣洁纯真,并不是有所希冀有所猎获才施与的同情,廿余年来在人间受尽了畸零,忍痛含泪扎挣着,虽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淋,仍紧嚼着牙齿作勉强的微笑!我希望在颠沛流离中求一星星同情和安慰以鼓舞我在这人世界战斗的勇气;然而得到的只是些冷讽热笑,每次都跌落在人心的冷森阴险中而饮泣!此后我禁受不住这无情的箭镞,才想逃避远离开这冷酷的世界和人类;因之我脱离了学校生活,踏入了世界的黑洞后,我往昔天真烂漫的童心,都改换成冷枯孤傲的性情。一年一年送去可爱的青春,一步一步陷落在满是荆棘的深洞,嘲笑讪讽包围了我,同情安慰远离着我,我才诅咒世界,厌恶人类,怨我的希望欺骗了自己。想不到遥远的海滨,扰攘的人群中,你寄来这深厚的安慰和同情,我是如何的欣喜呵!惊颤地揭起了心幕收容她,收容她在我心的深处;我怕她也许不久会消失或者飞去!这并不是我神经过敏,朋友!我也曾几度发现过这样的同情,结果不是赝鼎便是雪杯,不久便认识了真伪而消灭。这种同情便是我上边所说有所希冀猎获而施与的,自然我不能与人以希冀猎获时,同情安慰也是终于要遗弃我的。朋友!写到这里我不能再写下去了,你百战的勇士,也许曾经有过这样的创伤!
自从得到了你充满热诚和同情的信后,我每每在静寂的冷月寒林下徘徊,虽然我只看见是枯干的枝丫,但是也能看见她含苞的嫩芽,和春来时碧意迷漫的天地。我知所忏悔了,朋友!以后我不再因自己的失意而诅咒世界的得意,因为自己未曾得到而怨恨人间未曾有了;如今漠漠干枯的寒林,安知不是将来如云如盖的绿荫呢!人生是时时在追求挣扎中,虽明知是幻象虚影,然终于不能不前去追求,明知是深涧悬崖,然终于不能不勉强挣扎;你我是这样,许多众生也是这样,然而谁也不能逃此网罗以自救拔。大概也是因此吧!才有许多伟大反抗的志士英雄,在辗转颠沛中,演出些惊人心魂的悲剧,在一套陈古的历史上,滴着鲜明的血痕和泪迹。朋友!追求挣扎着向前去吧!我们生命之痕用我们的血泪画写在历史之一页上,我们弱小的灵魂,所滴沥下的血泪何尝不能惊人心魂,这惊人心魂的血泪之痕又何尝不能得到人类伟大的同情。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铸塑也如手中的泥,朋友!我们怎样把我们自己铸塑呢?只在乎我们自己。
说得太乐观了,你要笑我吧?怕我们才是命运手中的泥呢!我也觉这许多年中只是命运铸塑了我,我何尝敢铸塑命运。真是梦呓,你也许要讥我是放荡不羁的天马了。其实我真愿做个奔逸如狂飙似的骏马,把我的生命都载在小小鞍上,去践踏翻这世界的地轴,去飞扬起这宇宙的尘沙,使整个世界在我的足下动摇,整个宇宙在我铁蹄下毁灭!然而朋友!我终于是不能真的做天马,大概也是因为我终于不是天马,每当我束装备鞍,驰驱赴敌时,总有人间的牵系束缚我,令我毁装长叹!至如今依然蜷伏槽下咀嚼这食厌了的草芥,仍然整天回旋在这死城而不能走出一步;不知是环境制止我,还是自己的不长进,我终于是四年如一日的过去。朋友!你也许为我的抑郁而太息,我不仅不能做一件痛快点不管毁灭不管建设的事业,怕连个直捷了当极迅速极痛快的死也不能,唉!谁使我这样抑郁而生抑郁而死呢!是社会,还是我自己?我不能解答,怕你也不能解答吧!因之,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结果却只是默无一语,“多少事欲说还休”,所以我望着“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我默无一语的,总是背着行囊,整天整夜的向前走,也不知何处是我的归处?是我走到的地方?只是每天从日升直到日落,走着,走着,无论怎样风雨疾病,艰险困难,未曾停息过;自然,也不允许我停息,假使我未走到我要去地方,那永远停息之处。我每天每夜足迹踏过的地方,虽然都让尘沙掩埋,或者被别人的足踪踏乱已找不到痕迹,然而心中恍惚的追忆是和生命永存的,而我的生命之痕便是这些足迹。朋友!谁也是这样,想不到我们来到世界只是为了踏几个足印,我们留给世界的也是几个模糊零碎不可辨的足印。
我们如今是走着走着,同时还留心足底下践踏下的痕迹,欣慰因此,悲愁因此;假使我们如庸愚人们的走路,一直走去,遇见歧路不彷徨,逢见艰险不惊悸,过去了不回顾,踏下去不踟蹰;那我们一样也是浑浑噩噩从生到死,绝没有像我们这样容易动感,践了一只蚂蚁也会流泪的。朋友!太脆弱了,太聪明了,太顾忌了,太徘徊了,才使我们有今日,这也欣慰也悲凄的今日。
庐隐!我满贮着一腔有情的热血,我是愿意把冷酷无情的世界,浸在我热血中;知道终于无力时,才抱着这怆痛之心归来,经过几次后,不仅不能温暖了世界,连自己都冷凝了。我今年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述:
我只是在空寂中生活着,我一腔热血,四周环以泥泽的冰块,使我的心感到凄寒,感到无情。我的心哀哀地哭了!我为了寒冷之气候也病了。
这几天离开了纷扰的环境,独自睡在这静寂的斗空中,默望着窗外的积雪,忽然想到人生的究竟,我真不能解答,除了死。火炉中熊熊发光的火花,我看着它烧成一堆灰烬,它曾给与我的温热是和灰烬一样进去;朝阳照上窗纱,我看着西沉到夜幕下,它曾给与我的光明是和落日一样逝去。人们呢,劳动着,奔忙着,从起来一直睡下,由梦中醒来又入了梦中,由少年到老年,由生到死……人生的究竟不知是什么?我病了,病中觉的什么都令人起了怀疑。
青年人的养料惟一是爱,然而我第一便怀疑爱,我更讪笑人们口头笔尖那些诱人昏醉的麻剂。我都见过了,甜蜜,失恋。海誓山盟,生死同命;怀疑的结果,我觉得这一套都是骗,自然不仅骗别人连自己的灵魂也在内。宇宙一大骗局。或者也许是为了骗吧,人间才有一时的幸福和刹那的欣欢,而不是永久悲苦和悲惨!我的心应该信仰什么呢?宇宙没有一件永久不变的东西。我只好求之于空寂。因为空寂是永久不变的,永久可以在幻望中安慰你自己的。
我是在空寂中生活着,我的心付给了空寂。庐隐!怔视在悲风惨日的新坟之旁,含泪仰视着碧澄的天空,即人人有此境,而人人未必有此心;然而朋友呵!我不是为了倚坟而空寂,我是为了空寂而倚坟;知此,即我心自可喻于不言中。我更相信只有空寂能给与我安慰和同情,和人生战斗的勇气!黄昏时候,新月初升,我常向残阳落处而挥泪!“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这时凄怆悲绪,怕天涯只有君知!
北京落了三尺深的大雪,我喜欢极了,不论日晚地在雪里跑,雪里玩,连灵魂都涤洗得像雪一样清冷洁白了。朋友!假使你要在北京,不知将怎样的欣慰呢!当一座灰城化成了白玉宫殿水晶楼台的时候,一切都遮掩涤洗尽了的时候。到如今雪尚未消,真是冰天雪地,北地苦寒;尖利的朔风彻骨刺心一般吹到脸上时,我咽着泪在挣扎抖颤。这几夜月色和雪光辉映着,美丽凄凉中我似乎可以得不少的安慰,似乎可以听见你的心音的哀唱。
间接的听人说你快来京了。我有点愁呢,不知去车站接你好呢,还是躲起来不见你好,我真的听见你来了我反而怕见你,怕见了你我那不堪描画的心境要向你面前粉碎!你呢,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近了这灰城时,你心抖颤吗?哀泣吗?我不敢想下去了。好吧!我静等着见你。
寄到狱里去——给萍弟
这正是伟大的死城里,秋风秋雨之夜。什么都沉寂,什么都闭幕了,只有雨声和风声绞着,人们正在做恐怖的梦吧!一切都冷静,一切都阴森,只有我这小屋里露着一盏暗淡的灯光,照着我这不知是幽灵还是鬼魂的影子在摇曳着,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
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时,我便依稀看见你蓬首垢面,憔悴枯瘠,被黑暗的罗网,惨苦的囚院,捉攫去你的幸福自由的可怜情形。这时你是在啮着牙关,握着双拳,向黑暗的,坚固的铁栏冲击呢?还是低着头,扶着肩,向铁栏畔滴洒你英雄失意的眼泪?我想你也许在抬起你的光亮双睛,向天涯,天涯,遥望着你遗留在这里的那颗心!也许你已经哭号无力,饥寒交逼,只蜷伏在黑暗污秽的墙角,喘着生之最后的声息!也许你已经到了荒郊高原,也许你已经……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我便觉着战栗抖颤,人世如地狱般可怕可叹!然而萍弟呵!我又怎能那样毫不关心的不记念你?
关山阻隔,除了神驰焦急外,懦弱无力的我们,又那能拯救你,安慰你。然而我盼望你珍重,盼望你含忍;禁锢封锁了我们的身体的,万不能禁锢封锁我们的灵魂。为了准备将来伟大更坚固更有力的工作,你应该保重,你应该容忍。这是你生命火焰在黑暗中冲击出的星花,囚牢中便是你励志努力潜修默会的书房,这短期内的痛苦,正是造成一个改革精进的青年英雄的机会。望你勿灰心丧志,过份悲愤才好。
萍弟!你是聪明人,你虽然尽忠于你的事业,也应顾及到异乡外系怀你的清。你不是也和天辛一样,有两个生命:一个是革命,一个是爱情;你应该为了他们去努力求成全求圆满。这暂时的厄运,这身体的苦痛,千万不要令你心魂上受很大的创伤,目下先宜平静,冷寂你热血沸腾的心。
说到我们,大概更令你伤心,上帝给与了我们异地同样的命运。假如这信真能入你目,你也许以为我这些话都是梦境。你不要焦急,慢慢地我告诉你清的近况。你离开这庄严的,古旧的,伟大的,灰尘的北京之后,我曾寄过你三封信。一封是在上海,一封是在广东,一封便是你被捕的地方,不知你曾否收到?清从沪归之翌晨,我返山城。这一月中她是默咽离愁,乍尝别恨;我是返故乡见母亲,镇天在山水间领略自然,和母亲给与我的慈爱。一月之后我重返北京,清已不是我走时的清,她的命运日陷悲愁。更加你消息沉沉,一去无音信;几次都令我们感到了恐怖——这恐怖是心坎里久已料到惟恐实现的。但是我总是劝慰清,默默祷告给平安与萍。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等到了夏尽秋来,秋去冬临,清镇日辗转寸心于焦急愁闷怨恨恐惧之中。这时外面又侵袭来多少意外的阴霾包裹了她,她忍受着一切的谣诼,接收着一切的诽谤。怪谁?只因为你们轻别离。只抱憾人心上永远有填不满的深沟,人心上永远有不穿的隔膜。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你的消息依然是石沉大海。红楼再劫,我们的希望完全粉碎!研究科取消后,清又被驱逐,不仅无书可读,而且连一枝之栖都无处寻觅。谁也知道她是无父无母,以异乡作故乡的飘零游子;然而她被驱逐后,离开了四年如母亲怀抱,如婴儿摇篮的红楼,终于无处寄栖她弱小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