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的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忍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惆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你便赠给我永久的沉默。
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乎一个火花爆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晨雨夕,日落乌啼时,我独自来到你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寞。
和珍,梦!噩梦!想不到最短时期中,匆匆草草了结了你的一生!然而我们不幸的生存者,连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虫豸的残杀,还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谁来痛哭凭吊齿残下的我们?
冷风一阵阵侵来,我倒卧在床上战栗!
梅花小鹿——寄晶清
我是很欣慰的正在歌舞:无意中找到几枝苍翠的松枝,和红艳如火的玫瑰;我在生命的花篮内,已替他们永久在神前赞祝且祈祷:
当云帷深处,悄悄地推出了皎洁的明月;汩汩地溪水,飘着落花东去的时候:我也很希望遥远的深林中,燃着光明的火把,引导我偷偷踱过了这荒芜枯寂的墓道。虽是很理想的实现,但在个朦胧梦里,我依稀坐着神女的皇辇,斑驳可爱的梅花小鹿驾驰在白云迷漫途中。愿永远作朋友们的疑问?晶清!在你或须不诅咒我的狂妄吧?
绮丽的故事,又由我碎如落花般的心思,默默地浮动着。朋友,假如你能得件宝贵而可以骄傲的礼赠时;或者有兴迫你由陈旧的字笼里,重读这封神秘不惊奇而平淡的信。
我隔绝了那银采的障幕,已经两个月了:我的心火燃成了毒焰的火龙,在夜的舞宴上曾惊死了青春的少女!在浓绿的深林里,曾误伤了Cupid的翅膀!当我的心坠在荆棘丛生的山涧下时,我的血染成了极美丽的杜鹃花!但我在银幕的后面,常依稀听到遥远的旅客。由命运的铁练下,发出那惨切恐怖的悲调!虽然这不过仅是海面吹激的浪花,在人间的历程上,轻轻地只拨弹了几丝同情的反应的心弦!谁能想到痛苦的情感所趋,挂在颊上的泪珠,就是这充满了交流的结果呵!确是应该诅咒的,也是应该祝福的,在我将这颗血心掷在山涧下的时候:原未料到她肯揭起了隔幕,伸出她那洁白的玉臂,环抱着我这烦闷的苦痛的身躯,呵!朋友,我太懦弱了!写到这里竟未免落泪……或须这是生命中的创伤?或须这是命运的末日?当这种同情颁赐我的时候,也同是苦恼缠绕的机会吧?
晶清:我很侥幸我能够在悲哀中,得到种比悲哀还要沉痛的安慰,我是欣喜的在漠漠的沙粒中,择出了血斑似的珍珠!这样梦境实现后,宇宙的一切,在我眼底蓦然间缩小,或须我能藏它在我生命的一页上。
生命虽然是倏忽的,但我已得到生命的一瞥灵光,人世纵然是虚幻的,但我已找到永存的不灭之花!
人间的事,每每是起因和结果,适得其反比,惟其我能盛气庄容的误会我的朋友,才可由薄幕下渗透那藏在深处,不易揭示的血心!以后命运决定了:历史上的残痕,和这颗破缺的碎心!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梅影同坐在葡萄架下,望那白云的飘浮,听着溪流的音韵:当时的风景是极令人爱慕的。他提出个问题,让我猜他隐伏在深心内的希望和志愿;我不幸一一都猜中之后,他不禁伏在案上啜泣了!在这样同心感动之下,他曾说过几句耐人思索的话:
敬爱的上帝!将神经的两端,一头给我,一头付你:纵然我们是被银幕隔绝了的朋友,永远是保持着这淡似水的友情,但我们在这宇宙中,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协和着波动,把人类都沉醉在这凄伤的音韵里。
是的,我们是解脱了上帝所赐给一般庸众的圈套,我们只弹着这协和的音韵,在云头浮飘!但晶清:除了少数能了解的朋友外,谁能不为了银幕的制度命运而诅咒呢?
朋友:在这样人间,最能安慰人的,只有空泛的幻想,原知道浓雾中看花是极模糊的迹象;但比较连花影都莫有的沙漠,似乎已可少慰远途旅客的孤寂。人类原是占有性最发达的动物,假如把只心燕由温暖的心窠,捉入别个银丝的鸟笼,这也是很难实现的事。晶清!我一生的性情执拗处最多,所以我这志愿恐将笼罩了这遥远的生之途程:或者这是你极怀疑的事?
三点钟快到了:我只好抛弃了这神经的索想,去那游戏场上,和一般天真可爱的少女,捉那生之谜去。好友!当你香云拖地,睡眼朦胧的时候;或能用欣喜而抖颤的手,接受这香艳似碧桃一般的心花!
玉薇
久已平静的心波,又被这阵风雨,吹皱了几圈纤细的银浪,觉着窒息重压的都是乡愁。谁能毅然决然用轻快的剪刀,挥断这自吐自缚的罗网呵!
昨天你曾倚着窗默望着街上往来的车马,有意无意地问我:“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着什么意思?”我当时只笑了笑,你说了几声“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胆揭起这一角心幕给你看:只盼你不要讥笑,也不要惊奇。
在我未说到正文以前,先介绍你看一封信,这封信是节录地抄给你:
飞蛾扑火而杀身,青蚕作茧以自缚,此种现象,岂彼虫物之灵知不足以见及危害?要亦造物网罗有一定不可冲破之数耳。物在此网罗之中,人亦在此网罗之中,虽大力挣扎亦不能脱。君谓“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实告君,我数年前即为坚抱此趋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实则自循其道路,绝不与之相侔;结果,我所讪笑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又何曾逃此藩篱?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君亦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吾人虽有时认得狂涡呓梦,然所能者仅不过认识,实际命运则随此轮机之旋转,直至生命静寂而后已。吾人自有其意志,然此意志,乃绝无权处置其命运,宰制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劝我以憬悟,勿以世为有可爱溺之者;我则愿举我之经验以相告,须知世界绝不许吾人自由信奉其意志也。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却绝不信世上会有超人,世上只充满庸众。吾人虽或较认识宇宙;但终不脱此庸众之范围,又何必坚持违生命法则之独见,以与宇宙抗?
看完这封信,你不必追究内容是什么?相信我是已经承认了这些话是经验的事实的。
近来,大概只有两个月吧!忽然觉得我自己的兴趣改变了,经过许多的推测,我才敢断定我,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爱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我的学生。
这自然是一种束缚,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隔绝,我们的心情是愈压伏愈兴奋,愈冷淡愈热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潜隐着,神魂里系念着。她栖息的园林,就是我徘徊萦绕的意境,也就是命运安排好的囚笼。两月来我是这样沉默着抱了这颗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应该反抗,但我决不去反抗,纵然我有力毁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斗,我也不去那样做。假如这意境是个乐园,我愿作个幸福的主人,假如这意境是囚笼,我愿作那可怜的俘虏。
我确是感到一种意念的疲倦了。当桂花的黄金小瓣落满了雪白的桌布,四散着清澈的浓香,窗外横抹着半天红霞时;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静高洁的丰韵。朋友!我心是这样痴,当秋风吹着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鸟悼伤失去的绿荫时,我心凄酸的欲流下泪来;但这时偶然听见她一声笑语,我的神经像在荒沙绝漠寻见绿洲一样的欣慰!
我们中间的隔膜,像竹篱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云遮蔽着幽静皎洁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灿烂的星辉,听深涧流水,疑惑是月娥环佩声似的那样令人神思而梦游。这都是她赐给我的,惟其是说不出,写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艺术的精深呢!
我们天天见面,然而我们都不说什么话,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尝试了这种神秘隐约的力的驱使,我可以告诉你,似在月下轻弹琵琶的少女般那样幽静,似深夜含枚急驱的战士般那样渺茫,似月下踏着红叶,轻叩寺门的老僧那样神远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绝莫有人相信我这毁情绝义的人,会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烧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扑灭。
有一天下午,她轻轻推开门站在我的身后,低了头编织她手中的绒绳,一点都没有惊动我;我正在低头写我的日记,恰巧我正写着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她,那时我的脸红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不干紧要的话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这样局促可怜。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秘,不问它银涛雪浪怎样淹没我,相信那里准有个心在——那里准有个海在。
写到这里我上课去了。吃完饭娜君送来你的信,我钦佩你那超越世界系缚的孤渺心怀,更现出你是如何的高洁伟大,我是如何的沉恋渺小呵!最后你因为朋友病了,战争阻了你的归途,你万分诅恨和惆怅!诚然,因为人类才踏坏了晶洁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这疏散的鸿爪;因为人类才废墟变成宫殿,宫殿又变成丘陵;因为人类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装潢一部分的光荣。
我们只爱着这世界,并不愿把整个世界供我支配与践踏。我们也愿意戴上银盔,骑上骏马,驰骋于高爽的秋郊,马前有献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农夫;但是何忍白玉杯里酌满了鲜血,旗麾下支满了枯骨呢?自然,我们永远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这几夜月儿皎莹,心情也异常平静。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场,凝血,尸骸;要不然就是明灯绿帏下一个琴台上沉思的倩影。玉薇!前者何悲壮,后者何清怨?
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着书坐在窗前案旁。月儿把我的影映在墙上,那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会记起漂泊在尘沙之梦中的我,远远由电话铃中传来你关怀的问讯时,我该怎样感谢呢,对于你这一番抚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惊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这心海归于死静;而且当这种骤获宠幸的欣喜中,也难于令我漠然冷然的不起感应;因之,我挂了电话后又想给你写信。
你现在是在松下望月沉思着你凄凉的倦旅之梦吗?是伫立在溪水前,端详那冷静空幻的月影?也许是正站在万峰之颠了望灯火莹莹的北京城,在许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灵魂?也许你睡在床上静听着松涛水声,回想着故乡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凄凉包围着的母亲?
玉薇!自从那一夜你掬诚告我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这样苦痛可怜而又要扎挣奋斗的我们。更有许多无力挣扎,无力奋斗,屈伏在铁蹄下受践踏受凌辱,受人间万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诅咒的母亲。
我们终于无力不能拯救母亲脱离痛苦,也无力超拔自己免于痛苦,然而我们不能不去挣扎奋斗而思愿望之实现,和一种比较进步的效果之获得。不仅你我吧!在相识的朋友中,处这种环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系恋着一个孤苦可怜的母亲,她们慈祥温和的微笑中,蕴藏着人间最深最深的忧愁,她们枯老皱纹的面靥上,刻划着人间最苦最苦的残痕。然而她们含辛茹苦柔顺忍耐的精神,绝不是我们这般浅薄颓唐,善于呻吟,善于诅咒,不能吃一点苦,不能受一点屈的女孩儿们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们固然应该反抗毁灭母亲们所居处的那种恶劣的环境,然而却应师法母亲那种忍耐坚苦的精神,不然,我们的痛苦是愈沦愈深的!
你问我现时在做什么?你问我能不能拟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况?你问我在这种夜色苍茫,月光皎洁,繁星闪烁的时候我感到什么?最后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长信,你愿意在我的信中看见人生真实的眼泪。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现时心情一定很纷乱很汹涌,也许是很冷静很凄凉!你想到了我,而且这样的关怀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点人间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这时窗角上有一弯明月,几点疏星,人们都转侧在疲倦的梦中去了;只有你醒着,也只有我醒着,虽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华的城市。这一刹那我并不觉寂寞,虽然我们距离是这样远。
我的心情矛盾极了。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时虽然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总觉人间物质的环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两道深固的堑壁。
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去年暑假我在卧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论日夜的在碧峦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听松涛,听泉声,镇日夜沉醉在自然环境的摇篮里。
同我去的是梅隐、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几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和我命运仿佛,似乎也被一种幻想牵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怅,但又要隐藏这种惆怅在心底去咀嚼失恋的云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其初我们的泪都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的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的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的伏在草里不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也要伤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顶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为有许多人,心情调剂的不能哭了,只觉着热血中有些儿凉意。上了夹道绿荫的长坡,夜中看去除了斑驳的树影外,从树叶中透露下一丝一丝的银光;左右顾盼时,又感到苍黑的深林里,有极深极静的神秘隐藏着。我走的最慢,留在后面看他们向前走的姿势,像追逐捕获什么似的,我笑了!云弟回过头来问我:“你为什么笑呢?又走这样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