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夜晚亚沙一直难以入眠，终于熬到六点便起床洗漱。出了宿舍后，他也没心思吃早饭，只是径直朝着教室走去，一路步履匆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他似的。
来到教学楼下，他才发现这栋大楼比家乡那个火柴盒似的学校复杂太多。数不清的回廊、拐角、楼门让他完全糊涂了，只得四处转悠去找通往教室的入口。就在这时，一条黑黄相见的醒目颜色闯入他的视线——那是一道封锁线，黄底黑纹、写着禁止入内的胶带。
胶带封锁的地方，是教学楼中心的一个花坛。这里三面被教学楼高高的墙壁围，一面则是亚沙所处的带屋顶的走廊。从亚沙的角度看去，这个这个小小的正方形空间好似一片幽深的井底，或一间狭窄的囚牢。走廊朝向花坛一侧的每一根柱子上全部封上了胶带，进一步封印住了这个可怜的空间。
空间正中，有一撮土，一撮为了遮掩某种令人不安的液体而堆起的土。
啊，原来是这里……
迷路的亚沙想起来了，自己昨天就是在这里看到了那个坠楼者。那具尸体已经不见了，原来飞溅血液的地方，掩盖上了那堆土。
清晨的阳光还不强，而这个角落现在正是背光的时候。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灰蒙蒙的，不再似昨天他所见的那样，被夕阳染成赤红的景象，正如那尸体已经被抬走，血上盖满了灰色的土。
有什么东西已经冷却了，即将被掩盖、遗忘了。
亚沙心里突然感觉很不舒服。
都结束了，没什么可怕的……他已经被抬走了——看着那一堆坟茔似的土堆，亚沙默默地对自己这么说道。但他并没有感觉好些……对，他现在不是害怕……不只是害怕，还有更加难受的某种感觉。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似乎那堆土也埋住了他。
某种无声的震颤从土堆中传来。
亚沙看到土堆突然松动，一只甲虫从里面爬了出来，在他的注视下消失在一旁灰绿色的草丛中。
那只甲虫和昨晚看到的那种一样。它的甲壳上有着人脸般的花纹。
那油膜般质感的花纹，在阳光的照射下，好似在扭动吼叫着……
整整一个上午，亚沙都无法让这个花纹从眼前消去。别提上课下课发生了什么，他连饥饿都想不到了，只是机械地跟着同学们一路来到食堂，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眼前发黑。
可即使如此，一想到要吃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会随着那偏赤红得刺眼的夕阳涌上脑海。人类不是食腐动物，更是对同类有感情的群居生物。对于同类的尸体，“不可食用”乃是深入本能的禁忌。所以，一旦想到那具尸体，亚沙的舌头随即抵住上牙，喉头翻涌，严肃拒绝“进食”这种行为。
亚沙削弱地坐到了位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想要坐在这里，节省体力。
“我要买酒。”
一个冷如冰泉的声音说道。不知为什么，这个轻轻的声音穿过了食堂里嘈杂的人声，穿过了亚沙混乱的思维，直击他的耳膜。
他循声看去。果然，吉黯正站在写着教师窗口的一处窗口前。
“看清楚，这是教师窗口！小小年纪还喝酒？”售货员大妈敲着头顶的玻璃对吉黯说道。
“不需要高度数的。啤酒就可以。”
“我们这里不卖酒给学生！”大妈撇着嘴大叫道，她似乎觉得这个女生听力有问题。
“那么有没有料酒？”
“你是哪个班的！成心找麻烦是吧？”大妈撇着的嘴咧开来，好像要吃人了。
吉黯呆了呆，扭头离开了。剩下大妈在柜台窗口后面骂骂咧咧。
只是无聊的一件小事而已，没有人在意这一幕。
但是亚沙却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些让人不能不在意的东西。
他看到吉黯脚下的影子，在她与大妈对话时诡异地拉长了。好似一条蛇一般，贴着墙壁伏行而上，跨过柜台，直达里面的货架，然后在货架上撒下几张钞票，并从里面拿起了一小瓶酒。
当吉黯看着大妈发呆时，影子已然撤回了她的脚下，而那瓶酒也悄无声息地被她拿在手中，揣到了校服宽大的口袋里。
亚沙看着吉黯继续在食堂晃悠的身影，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跟了上去。
“吉黯学姐……”
“哦，是你。”吉黯正站在南北面食的窗口前要了一碗臊子面，外加一份烤鸡串，“你也喜欢吃面？”
“啊，是……”亚沙发觉自己应该点点什么才对劲，忙对柜台后的大师傅说到，“您好，我要……”
“饭卡！”大师傅对亚沙伸出粗厚的手来。
饭卡？亚沙突然恍然大悟——吃饭怎么也得花钱啊，这地方又不像家乡的学校，每天的午饭是统一的。这里吃饭要用饭卡付账，但昨天老师发给他的时候他刚被警察盘问完，完全没有注意老师对他说了什么，更忘了把那卡放到了哪里。
“啊，我……我吃完了。”亚沙红着脸说到。
“哦。”吉黯端着盘子，找地方坐了下来。好在她做的位置很空，亚沙很自然的坐到了她对面。
“吉黯学姐……”
“嗯？吸溜吸溜……”
“那个，你刚刚……”
“吸溜……嘶——咕噜。”
“啊，没什么……”
“我可是付钱了的。”吉黯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
“诶？”
“不是问我那件事么？”她晃了晃校服的口袋。
“啊，是……”亚沙完全糊涂了。学姐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那个是魔法吗？你在飞机上的确消灭了一个巨人对吧？旋风巨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喜欢喝酒么？昨天那个人跳楼的事和你有关系吗？——心里的问题简直多得要命，但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亚沙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一个问题——
“学姐……人死了，会变成鬼么？”
吉黯继续认真地吃着面条，听到他的问题，抬起眼睛。
那双漆黑如深潭一样的眼睛，再次让亚沙浑身一冷。
“你看到了什么？”吉黯问。
“呃……”亚沙嘟囔着，这个有些突然的问题让他不知所措，勉强将唯一可能正确的答案说了出来——“长着人脸的……虫子？”
吉黯看着他，然后扭头对另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像那样的？”
亚沙扭头过去，差点没尖叫起来。
只见一大团生着人脸甲壳的虫子爬在一个学生的背上。那个受到如此重压的学生，自然是垂头驼背、面色阴沉。但是无论是她，还是与她说话的人，还有周围所有路过的人，没有一个对这些虫子做出任何反应，更别提试图弄掉它们了。
“那些……到底是什么？”。
“怪哉。”吉黯吃光了面条，开始喝汤。
“什么？”
“怪哉。”吉黯重复了一遍。
亚沙不敢再问，而此时的吉黯已经喝完了面汤，拿起鸡肉串在眼前晃悠起来。
“啊，要多了啊。”
“诶？”
“我吃不下这个了，但是不能浪费粮食。”吉黯对亚沙严肃地说道。
“哦……”
“尤其是肉类。谷物与果实只是生命体的一部分，采集它们并不需要杀生。但肉类，必定是通过杀生得来的。它为人类而死，将最宝贵的身体贡献出来，因此人类是绝对不能随意抛弃它的。”
“呃……是，是啊……”亚沙完全想不到这个学姐竟突然会说出这么长一段话——而且还能让人听得懂！……虽然的确还是很莫名其妙吧。
“所以，你替我吃了它吧。”吉黯说着，将肉串给了亚沙，端着盘子起身离开。
“呃……”
“不许扔掉。”吉黯回头嘱咐道，然后将餐具放到回收处，离开了食堂。
亚沙拿着肉串，目送走吉黯后，又去看那个被怪虫压住的人，那些爬行的虫子密密麻麻的，比之前看到单个一只时不知瘆人了多少倍。
学姐刚刚说“怪哉”。那就是它们的名字么？怪哉……
因为想起尸体而拒绝进食的恶心感，被这群虫子造成的视觉冲击所掩盖了。他迅速吞掉了学姐给自己的肉串，然后选择一条远离那些虫子的路线，慌忙离开了食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