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音宫羽怔怔看着那女子,只觉脑中一片恍惚,心空荡荡的没有落处,不由得喃喃道:“这……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爹爹,妈妈……”猛地一股悲恸涌上心头,雅音宫羽突然心痛如绞,登时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这一哭将那女子哭得没了主意,只得不住以好言相慰。
半晌,雅音宫羽逐渐止住悲声。痛哭一场,雅音宫羽满腔悲愤得以发泄,神思也逐渐清明。回想前事,知道是这女子救了自己,忙低声道:“恕……恕小妹失礼。多……多谢姊姊救助之德,若非姊姊善心,只怕……只怕小妹已不知遗身何处。不知姊姊……该如何称呼?”雅音宫羽方才哭得声嘶力竭,勉强说了几句话,已不忍咳嗽起来。那女子忙笑道:“妹妹不必多言。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姓墨,名清弦,妹妹若不嫌弃,唤我清弦姊便是。”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屋门吱呀一响,小婢阿环端药走了进来。将药钵轻放在橱案上,阿环退后两步,向墨清弦恭道:“墨姑娘,药已温好了,还需我服侍这位姑娘用药吗?”雅音宫羽忙撑身坐起:“不烦多劳,我自己来便是。”伏身在橱案前,雅音宫羽轻吸口气,端起药一饮而尽。那药甘苦而不涩,饮罢生津润喉,暖心温神。墨清弦道:“大夫嘱咐,妹妹疾于神思过劳,应用些安神之药,于室静养方可痊愈,切不可牵动心神。妹妹不必着急离去,且在姊姊这儿调养几日。若有甚么要紧之事,交予姊姊代劳便是。”
雅音宫羽拭了拭嘴,轻声谢道:“多谢清弦姊费心,那小妹就却之不恭了。今日得蒙姊姊之恩,来日若逢机遇,小妹必当倾力以报。”言罢又微微一叹,低声自语道:“不必着急离去?唉,我还有甚么去处呢……”
这两句话虽是极轻,却被墨清弦听得清清楚楚。一摆袖遣退了阿环,墨清弦携雅音宫羽双手,柔声道:“妹妹如有心事,可不必瞒着,若是用得姊姊,姊姊自当勉力相助。妹妹可是家中出了甚么事?妹妹家人现今在哪儿?”
雅音宫羽近日来连遭巨变,怀恸欲发,却难得宣泄之所;方才虽哭了一场,却也不过稍解愁闷。如今得墨清弦温言相待,满腔悲痛再难抑制,眼圈一红,不由伏在墨清弦胸口痛哭道:“死了,死了,都死了!我、我……我没有家了!”墨清弦闻言一惊,忙柔声安慰道:“妹妹别着急,先告诉姊姊,你是哪里人?叫甚么名字?”
雅音宫羽痛哭一场,心内畅快了许多,方察觉自己失言,便支吾着回道:“我……我爹爹本是城郊的教书先生,前日进城寻访故人,不想……不想受了牵连,连我娘一齐被御林军押走了,现今……现今就剩我一个了。”言至此处,雅音宫羽想起亲友亡尽,不禁又落下泪来。墨清弦知京城近日形势严峻,被御林军押走,绝无幸存之理,当下更无怀疑。
雅音宫羽轻叹一声,心道:“我自幼被送至泣笛涧,终年难见亲友一面,便是为乐灵所累之故。如今彩音殒命、雅音氏夷灭,想必同是觊觎乐灵者所为。这乐灵不过缥缈之物,只因受人窥伺,竟引致这般灾祸。从今以后,‘雅音宫羽’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人知晓‘乐灵?天钿’所在了。日后便再有觊觎乐灵之人,也不怕窥伺到我身上,以至牵连了身边之人。”心念转动间,雅音宫羽暗道:“彩音,洛水之畔,你我曾旦夕相依,不如自今往后,我便以此为名……”于是向墨清弦道:“我姓洛,鄙名……天、天依。”
墨清弦道:“天依妹子,你在这南国京师,可还有甚么亲戚?”洛天依道:“没了,只北国有户人家与我爹爹有旧。”墨清弦叹道:“远水难解近渴!”思虑片刻,墨清弦又道:“妹妹今后可有甚么打算?”洛天依凄然道:“甚么打算?不过四方漂泊,寻个栖身之所罢了。若是不幸罹难,那也只得从命了。”
墨清弦道:“妹妹不必如此,姊姊却有个法子。这小室是京师茶馆翠云轩的客房,我干娘便是翠云轩老板娘。妹妹若不嫌弃,可在翠云轩且谋个活计,晚上便在客房安歇,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日后如有变动,另做打算不迟。妹妹以为如何?”洛天依一对翠眸水雾弥漫,紧握墨清弦双手,哽咽道:“多谢……多谢清弦姊大恩。如今京城****,我若孤身在外,真不知会落得何等结果。我,我……”
墨清弦微微一笑,正待答话,眉梢却倏尔一蹙,手抚心口,神情蓦地呆滞起来。洛天依见墨清弦神色有变,连唤几声不得回应,正不知所措,忽见小婢阿环端药闯进室内,急慌慌地道:“墨姑娘,恕阿环疏职,时辰已到,该用药了!”服侍墨清弦喝了药,阿环抚了抚墨清弦心口,知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墨清弦呆滞了半晌,方缓缓回过神来,嗔笑道:“阿环,慌张甚么?大姑娘家不知矜持,当心嫁不出去。”阿环咯咯笑道:“哎呀,墨姑娘金玉之体,若是有甚么闪失,阿环可担待不起。”
见洛天依不明就里,墨清弦轻笑道:“让妹妹见怪了。我自小患有心疾,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能根治,如今便由它去了。妹妹也当好生休憩,免得落下这般顽疾。”洛天依忙称是谢过了。
静坐片刻,墨清弦起身道:“妹妹若无他事,姊姊就告辞了。若有事寻我,唤门外婢女便是。”洛天依道:“多谢清弦姊,恕小妹不便相送。”墨清弦轻轻一笑,携阿环离室去了。
不过几日,洛天依就逐渐痊愈了,只是身子尚虚,行事走动还不甚灵便。那翠云轩老板娘知她身世不幸,心下可怜,便收她在翠云轩做了名侍女,一月也有几十文的工钱。洛天依见眼下有了着落,便也不急思虑后事,且等京城风浪平息,再另行计议。
翠云轩老板娘秦氏,为人勤快爽利、精明能干,虽独一人当家,却也将偌大翠云轩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老板娘年少时颇有姿色,如今虽已年近四十,风韵仍不减当年。只可惜早年丧夫,丈夫临终前未能留有子嗣,引以为终身之恨。十余年前,老板娘晨起开张,拾得一女婴于茶馆前。女婴颈上悬一金贝,内刻女婴姓名生辰等。老板娘见女婴生得白白胖胖,心中喜爱,便收为义女,抚养至今。那女婴便是墨清弦。老板娘膝下本无嗣女,今意外得了个女儿,直喜得不住烧香拜佛,将墨清弦奉若掌上明珠,当真是顶在头上拍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墨清弦被老板娘从小养大,将老板娘当做亲娘侍候,端茶送水,揉肩捶背,无一不至,老板娘也算得享了天伦之乐。
墨清弦幼时便善通乐理,三岁识五音,五岁始习柳琴,十岁有所小成。尝作柳琴曲数支。墨清弦赋性善乐,更生就一副好歌喉。十一岁尝于翠云轩堂前弹唱一曲,满座皆惊。消息传出,慕名来访者不可胜数,竟为翠云轩招徕了不少生意。此后墨清弦常于翠云轩当众演唱,翠云轩生意也红火至今。老板娘心疼爱女,担忧墨清弦积劳伤身,但见她钟情此道,便也不多过问。
近日正是末秋时节,秋日高悬,柔风送爽。京城风波逐渐平息,翠云轩茶客愈发多了起来。这日上午,翠云轩座无虚席,堂内茶客各自傍桌而坐,高声谈笑,好不热闹。洛天依身着素裙,垂手立于堂门一侧。老板娘知她患疾初愈,不宜走动,又见她容姿不凡,便令她在茶馆门前迎接茶客。洛天依静立门侧,不时欠身招呼两声,却也乐得清闲。
众茶客嚷闹了半晌,忽听一人喊道:“墨姑娘来了!”喧嚷的茶堂登时安静下来。洛天依侧首看时,只见墨清弦一袭黄裙,怀抱柳琴,缓步行至堂前,微一欠身,便坐下拨弄起琴弦来。琴音响起,音色较沉,曲调却颇为精巧灵动。轻轻弹弄几声,墨清弦俏首微举,启口唱道:
“雪落台前,尚记得,那年那日,雪后煨碗茶,枝梢梅瓣积素花。手捧薄卷,望窗外,寒雀衔枝树栖鸦。凝神汗青览旧史,若干岁月,多少事浮华?痴望门外杨柳,绿了黄,黄了绿,不知旧叶落谁家。新相见,旧曾识,离离散散,思绪尽诸,草庵书室札。”
一曲唱罢,墨清弦起身一躬,飘然离台。台下掌声雷动,众茶客哄然叫好。洛天依自幼习笛,也是精通乐理;听墨清弦歌唱,果真是曲灵音妙,回想方才的曲调,不由得怔住了。墨清弦见洛天依若有所思,便上前笑着问:“天依,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虽然相处时日不多,墨清弦却对这位身世不幸而性情和善的妹妹很有好感。二人名为主从,实为好友。洛天依轻轻一笑:“清弦姊唱得太好,我还忍不住回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