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摩王加快脚步一阵飞跑，刚推开太子寝宫的房门，就猛地撞上那杵在门后内疚不已的商主。一抬头，瞥到他浑身上下竟湿漉漉一片，不禁吓了一跳。
“我说……”
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耶摩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倒要看看这不识抬举的瞎货怎么解释。
商主拧了拧眉头，有些沮丧地靠着耶摩王坐下，扶额低声道：“想必你也知道了吧？爱欲跳河之事。”
“好端端的为何会跳河？”耶摩王咬着牙根明知故问。
商主欲语还休启合了半天唇角，才放弃挣扎，悄声坦白道：“方才爱欲突然来我房中表白，被我拒绝后便泪眼婆娑地夺门而去。我不放心，一路跟随，竟见她跳了玉女河，便将她救起送回了住处。”
“表白？”耶摩王听到这清淡的表述方式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商主是避重就轻，省掉了某些不愿回想的情节，不禁炸毛质问：“为什么拒绝？爱欲是哪里不好？身段相貌艳压群芳，为人处事贤惠得体，对你更是死心塌地，要不是魔王把她送给了你，登门求亲者只怕要踏碎门槛。”
“可她终究是我父王的左膀右臂，与我志不同道不合。”商主捏了捏眉心，难掩自责，“怪就怪我浅薄无情，实在无法放下芥蒂，接受一个祸害了无数修行人的魔女。”
话到此处，一声长叹，他那清澈的眸底竟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染得酸涩模糊，浓密的睫毛上瞬间挂满了星星点点。
再怎么作恶，爱欲终究是个姑娘。要是早猜到她会不依不饶地纠缠下去，他定会在这姑娘刚坦露心迹之时就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也就不会出现情急之下对她怒斥一声“请你自重，我们不是一路人”的伤人一幕了。
直到今时今日，商主才意识到，自己标榜了数千年的仁慈竟是那么虚伪空洞。
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包容不了，他这三千年的修行也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要什么志同道合？你若是娶了爱欲，往后她灭佛护佛还不是由你说了算？”耶摩王急得蹭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丝毫不曾注意到商主的愧悔之色。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商主见耶摩王情绪过激，一反常态格外护着爱欲，不禁有些发懵。转念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谓人神共愤，耶摩王替那姑娘出头也是情有可原。
“哼，我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你们这些正人君子越是瞧不上的人，我越是要偏袒。”耶摩王狡猾地打了个圆场，很快便退回到凳子上，生怕被商主觉察出事有猫腻。
商主低头叹息，这话确是符合耶摩王向来的作风，只是没想到，自己今日也终于成了他眼中那令人不耻的正人君子，百口莫辩只有摇头苦笑：“普乐啊普乐，你太过小看习气的力量了。爱欲灭佛万年，这根深蒂固的习惯不是嫁给我就改得掉的。更何况，我今日与那红衣女子定了亲，已是有主之人，哪里还有朝三暮四的道理。”
见商主一提起那女子，俊朗的眉眼竟微不可察地温柔下来，耶摩王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傻小子脑袋里向来只有修行，何时装进过别的东西？现在莫名其妙闯进来一个大活人，按他那又迂又轴的死脑筋，再想把那女子踢出去怕不是一件易事。
既然美人计不管用，只能动用职权，以死相逼了。
耶摩王冷笑一声，眉弓的阴影瞬间盖住了整个面部，只留下一弯微微勾起的唇角，怪里怪气道：“哼，先别急着死心塌地。现在你是死是活还说不定，有没有命成亲都是未知。”
“什么意思？”商主闻言如大梦初醒，突然想起耶摩王刚刚在生死簿上查阅过自己的天寿，定是看到事有不善才敢出此言论，一时手心微汗心乱如麻，缓了好久才挺直腰板低声道，“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哼，多久？那要看你中那妖孽的习气之毒有多深了。”耶摩王动了动唇角挑衅地笑了，他倒要看看死字当头，这忠贞的小子怎么和他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准夫人瞥清关系，“你先给我详细说说今日之事，若是此事确是个误会，委屈了你，我说不定还能想点办法拉你一把。记住，千万不可隐瞒任何细节，你能不能得救，就看你俩的感情深浅了。”
商主有些不知所措，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中毒是深是浅，更感觉不到自己和那暴躁的野丫头有什么鬼感情。他只知道自己不会为了活命而逃避应付的责任，故意疏远与她的距离，于是拧紧眉头捂起脸，将今日如何救了赤眼，如何被她攻击，又如何与她订亲的事一五一十细细讲了一遍。说到最后，情难自控，竟不打自招，又将自己与赤眼柔唇相贴时的酥麻感受都和盘托出，只听得耶摩王一头冷汗，面色陡变，直呼完了完了完了！
见耶摩王捏紧山根唉声叹气，商主不由得暂停描述，紧张问道：“什么完了完了完了？”
“没救了，你去死好了……”耶摩王欲哭无泪，商主这小子果然是红鸾作祟，对那姑娘动了春心而不自知。依照这架势，凭他之力，怕是再也没有拦下这婚事的可能，只能等魔王魔妃再接再厉，继续从中作梗了。
“果然是无常和不返的鼻子出了问题，我就知道自己的预感不会错的。”商主黯然垂目，心口一阵闷痛，慢慢从干涩的喉头挤出一句无力的低吟，“那……我还能活多久，还能不能撑到悉达多菩萨成道？”
“呦，这会儿有空想起你的佛祖啦？”耶摩王眯着那双细长的柳叶眼冷笑起来，支起食指戳着商主的脑门揶揄道，“我怎么知道你的悉达多何时成道！不过，瞧你这满面的桃花，也知道断然活不过今晚。这样吧，你且安心地去，若那释迦族太子真能悟道成佛，我替你送份贺礼去便是，也不枉费你追随他一场。”
“什么？今晚？”商主闻言错愕，这死期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再看耶摩王面色阴沉不像在说笑，只得无奈吐出一口凉气，闭目思考着什么。
“你随我来。”
沉思良久，坦然认命的商主突然睁开双眼，起身往一面镶满珍宝的华美书柜走去，熟练打开三层机关暗格，从里面恭恭敬敬取出一个云锦布包，小心翼翼拆开之后，将一本残缺的旧书递到耶摩王手中：“普乐，你我挚友一场，我若真的命不久矣，只求你为我办两件事，商主在此先谢过你的大恩。”
“别急着谢，你先说是什么事？我可不一定答应！”耶摩王见商主塞给他一本破书不免有些紧张，这小子可别让自己替他学佛护佛。他这野惯了的顽劣恶徒，哪里受得了那些刻板严肃的修行规矩，更不可能顶着自己最痛恨的圣母光环去做那些舍己为人的蠢事。
幸好商主也明白耶摩王不是什么成佛成祖的料子，只不过是嘱咐他做点力所能及的易事罢了：“你可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宝贝？”
“宝贝？”耶摩王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书封，对着那枯黄的纸张嗤之以鼻道，“一本破书，能是什么宝贝？
“你有所不知，”商主的眼底突然流露出动人的神彩，声音也变得微微颤抖起来，“据传这本经书乃是上一尊佛陀迦叶佛留给新佛的遗训，原本一直藏于兜率内院，但两百年前，我父王曾对兜率宫进行过一次清剿，这书便被一个琉璃杂役偷运了出来，辗转送到了我手里。我死之后，若悉达多太子真能悟道，请你务必替我将此遗训送至佛前，这便是我求你的第一件事。”
尽管耶摩王这小子看起来吊儿郎当，但若有事相托，他从来不曾含糊过。而且，以他那令人敬而远之的身份，这经书交由他保管是最安全不过了，所以，商主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若自己在护佛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这转交遗训的事必须交给他来做。
“跑腿没问题，只要不是拉我入伙修佛，让我做什么都行。”耶摩王释然，将那窜到嗓子眼的小心脏捋回原处，信手翻了翻那经书的内页，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疯了吧你，一个字都没有，也敢说是什么迦叶遗训！天上地下怕也只有你这糊涂蛋相信那琉璃天人的鬼话。这货怕不是把这空白经书批发了五百本，然后给你那四百九十九个护佛的蠢货弟弟也一人卖了一本吧。”
“你呀你，不懂就不要造口业！既是古佛遗训，你我凡夫自然看不见真容。你只管把它交给佛陀，是真是假，世尊自有定夺。”商主板起脸夺过那本被耶摩王恶意取笑的经书，重新包裹严实，小心翼翼塞进他贴身的锦袍之中，用力拍了拍，郑重嘱咐道，“不管你信不信，都务必妥善保管好，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耶摩王见商主动了真格，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只不过想吓唬吓唬商主，离间一下这对小夫妻的感情，没想这家伙竟正儿八经地交代起后事，完全偏离了他的设想。
但是，自己铺的套路，跪着也要走完。既然是自己搞事在先，那做戏自然也得做全套。就算心里早已打了一万通退堂鼓，他也得打起精神陪商主玩到底。于是，抓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两口，不胜其烦地催促道：“行了，别废话了，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就是关于那门亲事。”商主顿了顿，似乎很难启齿，“我若真死了，那婚事自然也就作废了，还请你帮我找到那红衣女子的住处，登门赔罪。若是她族中长辈不同意退亲，就只能请你代我照顾遗孀。相信以你在天界的威望，保她不受人欺凌应该不是件难事。”
噗……一口茶水喷涌而出……
耶摩王捶着胸口呛咳不已，什么叫害人先害己，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今天算是彻底明白了。
“开什么玩笑！我还是替你去死吧，这个还容易些……”耶摩王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商主擦了擦额头突然出现的汗珠，一脸认真：“这……也行……”
耶摩王刚想痛骂商主丧心病狂，然后直接向他撂挑子坦白自己只是在和他开玩笑，就见一波肆虐的热浪冲破门窗，猝不及防地将他掀翻在地，将那涌到嘴边的真相硬是给推了回去。
商主见状大惊，赶忙以寒冰护体，上前扶起那四仰八叉的耶摩王。
两人狐疑对视，还未来得及讨论是怎么一回事，就见燎光了狗毛的无常和不返冲进屋来一通狂吠。
紧接着，整座魔太子宫人声四起，嘈杂成片。
耶摩王听到无常和不返的叫声，突然一把推开商主，按了按胸口的经书，腾起身子便匆匆飞出门外。
商主紧跟随行，对着门外慌乱不已的宫人们大声问道：“什么情况？”
数十宫女围到商主身边，指着宫墙边万株枯萎的桃花惊叫道：“禀太子，不知什么原因，下界铁围山上起了漫天大火，更奇的是，这火光竟如龙卷一般直冲我们第六天而来。您看，我们宫里的桃花都被炙死了。”
“怎么会这样？”商主大惊，腾空飞起数百由旬，望着贯穿六道天门的大火困扰不已。
“别想了，大满死了。”耶摩王抬头看了看天边北斗，掐指一算，冷冷答道。
商主翩然落地，望着耶摩王茫然问道：“大满？哪个大满？四天王天那只卑微的胎生迦楼罗？”
“正是和大护法毗沙门王交情最深的那只年轻鸟王。”耶摩王皱起眉头，神色凝重道，“这天火确是从金刚轮山顶的迦楼罗坟场而来，我记得上一次燃起这么猛烈的天火还是迦楼罗王如意战死焚化之时。”
“坟场？我今日回宫时还听人议论这大满在四天王天带头殴打帝释之事，年轻力壮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你不也是年轻力壮吗？还不是今晚就得死！”耶摩王嘴上虽不忘挖苦商主，身子却忙不迭地往宫门外跑，边跑边吹哨唤道，“无常不返，回冥府，接下来有你们忙的了。”
“你不能走！我的事儿还没完呢！兄弟一场，好歹送走我之后你再走……”商主情急，跟在耶摩王身后一通追喊。他可不想悄然无声地离开天界，像耶摩王上次寿终时那样留下遗憾。
“闪开，别耽误我办正事儿。”耶摩王踏云狂奔，实在被这傻小子缠得心烦，只得头也不回吼道，“别追了，我方才是逗你玩的，你天寿未损，死不了……”
“当真？当真！”商主大喜过望，压根顾不上教训一顿那捉弄他的损友，只是一个疾步上前扯住他的袖口道，“那你把遗训还给我再走，还有那提亲的事，我自己去就行。”
耶摩王停下脚步，黑着脸从怀中掏出遗训扔给商主，对着他欣喜的脸庞冷笑一声：“你先别高兴地太早，魔王这关你断然是过不去的，就算他同意，你也要被削去八千年的天寿转送给那女子，这半条命的代价你自己好好斟酌！”
“放心，我既允下这亲事，自然会说服父王！至于那八千年，给她也无妨！”也许是得知自己死不了，反倒像是白捡了一条命一样，商主对这成亲的代价竟丝毫不以为然。
耶摩王吃瘪，一拂袖消失在天际，他化自在天很快便又重新笼照在黑暗之中。
过了许久，空中才传来一句气呼呼的赌咒：“自作孽，不可活！你这亲事要能结成，我耶摩王的名字倒着写！”
商主含笑摇摇头，将那经书揣回怀中，远远凝望魔宫上方那颗红透了的玫瑰色星石，温柔一笑：“行！一言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