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刺史府中,厅堂中只有杨林与刘方两人,刘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抚须沉思片刻,道“现在朝廷能用的将领也就那么几人了,开皇十七年陛下以谋反罪杀了开国功臣虞庆则,去年又杀了凉州总管上柱国王世积,接着又罢了尚书左仆射高熲、左卫大将军元旻、右卫大将军元胄的官职,将上柱国贺若弼、吴州总管宇文弼、刑部尚书薛胄、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兵部尚书柳述等人捉拿下狱问罪,当年的那一批功臣已所剩无几了啊”
刘方说完望了望杨林,杨林有所感,缓缓叹道“唉!看来那件事快要有结果了,只是可惜了那虞庆则身兼拱立开国、北击突厥之功,却陷入了党争而死。”
“那又怎样,历来牵扯进储位争夺的有几人能全身而退,那虞庆则在北周时就是高熲举荐的,与杨素又素有过节,杨素心中又明白陛下对那件事的想法,唉…这只是一个开始啊!”刘方抚着胡须,叹息不已。
杨林也是紧抿双唇,面带愁容。
良久,刘方有些心虚的睇了眼杨林,右手紧捻着他的美髯,微微颔首,道“他们的触角已经伸到这边关之地了,那杨素已经以那位的名义给我写过几封信了,信中带有招揽之意,我也给他回了几封信”
杨林闻言,猛然抬首看向刘方,虎目圆睁,眼中满是惊色,继而脸色一变,指着刘方怒道“那杨素虽战功赫赫、智谋无双,但他们几人一直图谋不轨,一直再谋划着那件事,稍与他们有过节之人,便被他罗织罪名而死。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绝不参与进那朝政之争吗?你难道不知道吗?参与进去,动则身亡,牵累家庭,你与他们一起,无异于与虎谋皮!”
刘方脸色讪讪,但很快他的神色又坚定起来,抬头凝视杨林,慨然道“我已五十有二,已在这陇右之地待了快二十年了,如果一直在这样下去,我的一生抱负、一身所学便会埋没在这荒漠之地,你是军人,可以等着哪一天马革裹尸荣耀而归,而我呢?难道要一直老死在这边荒之地吗?那样我会死不瞑目的。”
房中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杨林、刘方两人相对无语。
厅堂外,石虎缠着杨旭与索明想知道刘方那须髯到底怎么了。
杨旭挑眉乜眼看向神色焦急,眼中满是好奇的石虎。
嘴角一扬,笑道“你不觉得刘公抚须时,他那自称美髯的胡须,就像那低垂的狗尾巴草,随风摆动吗!”
石虎闻言,大眼一转,想起那狗尾巴草的模样,又想起刘方抚须的模样,顿时咧嘴偷笑不已,却是很像。
厅堂内那声调略高的声音传了出来,三人顿时停下了打趣,面面相觑。不知平时要好的两人今日为何谈的不怎么愉快。
杨林的面容渐渐柔和下来,有些颓然道“唉,你有你的打算,你有你的抱负,我也干涉你不得”
刘方劝慰道“杨兄,那件事已经很明朗了,我想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说他们也不需要我做些什么,只是要我表态而已,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不管怎样我都要去赌上一把”
杨林眺眼,看向刘方坚毅的眼神,知道不可改变他的决定,长出一口气,叹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又是一阵沉默…
刘方神情一变,抚须笑道“算了,不说我了,嗯……,昨日的那番见解可真是旭儿说出来的?”
杨林见刘方问道杨旭,顿时眉眼浮现出笑意,面上带着丝丝傲然道“当然,岂能有假!”
刘方知道能吸引杨林注意的恐怕只有杨旭与杨娥娘一对孙儿了,故而才将两人并不愉快的话题,转到了杨旭的身上。
“杨兄,不知你为这旭儿以后是如何打算的?”刘方问道。
杨林虎目略一思虑,道“怎么打算?等他到了年龄,就让他正式入军呗,到时我在给他寻户好人家,让他娶妻生子,趁我的身体还能动弹,倒时让他生几个胖小子,我再教练他们习武,呵呵”
刘方撇嘴,连连叹气,蹙眉痛心道“旭儿练武的体质是上佳,从小他又机灵好动,而且鬼点子也多,昨日的一番见解更是证明他心中自有谋略,你若只想让他在这边关之地入府当兵,娶妻生子。那你又何必教他武艺与兵法策略,不如就让他当个平常百姓算了”
杨林虎目转动,神色有些紧张的凝视刘方道“那你这话中的意思又是何意?”
刘方看到杨林的表情,眺眼抚须淡然道“我与杨兄近二十年的交情,杨兄难道不知道我话中的意思吗?”
“不不…不行…绝对不行”
杨林摇头摆手,颌下白须也跟着抖动起来,如那直流而下的瀑布般。
刘方蹙眉有些懊恼道“旭儿,武艺、智谋亦是上佳,待在这里只会让他沉沦下去,而且那件事现在的结果难道不明了吗?让旭儿抓住这次机会怎么也比待在这里强上太多,我们现在可能就是这样了,你难道想旭儿走与我们一样的道路吗?再说这对你又何尝不是一次机会!”
杨林神色一震,目光茫然。
刘方眼睑收缩,目光直视杨林道“杨兄难道真以为至尊把你已经遗忘了,当年的机会杨兄没有抓住,现在这次机会杨兄难道不想抓住吗?”
杨林呼吸有些粗重起来,慌乱的眼神,脸上的挣扎之色,显示着他的心中并不平静。
刘方没有继续说话,他垂下了眼帘,端起面前的茶汤,润了润有些干枯的嘴唇,气定神闲的等着杨林的决定。
杨林的神色变幻不定,最后他叹息一声,有些颓然道“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抓住这次机会了,我也只想终老在这边关之地,但旭儿……”
杨林停顿下来,有些犹豫的神色逐渐坚定起来“你说的对,旭儿武艺智谋俱是上佳,不该和我们一样终老于此,我的想法是过于自私了,那依你看应该如何?”杨林挑眉望向刘方问道。
刘方蹙眉道“杨兄真不想抓住这次机会?”
杨林洒然一笑,虎目瞥向刘方道“旭儿抓住了,难道不就是我也抓住了吗?”
刘方眼神一愣,但很快就恍然笑道“对,对……”
“那你准备如何让旭儿抓住这次机会?”杨林问道
刘方抿嘴抚须,思索片刻道“这次如果突厥真是犯边,就让旭儿一起随军出征,如若不是,我都会给杨素去封信,让他给旭儿在京中安排一下,他权势滔天,这种顺水人情他应该非常乐意做的。到时让他在那位面前提一提,那位知晓你的身份,怎么都会注意下旭儿。那时能不能抓住就看旭儿自己的造化了”
“哦,还有将那索明与石虎也带出去历练一番,对他们也是好的”刘方道。
杨林点头。
房门外杨旭早上起得早,索明与石虎昨晚也忙活了一晚,三人等的无聊,正此起彼伏的依靠在门柱打着粗鼾,当然鼾声是石虎与索明的,而杨旭则是满脸的傻笑,嘴角还流出了一丝晶莹,可能正在续他那绝世猛将的梦。
这一幕也是杨林与刘方出来时看到的一幕。
虎目圆睁,怒气冲冲,白须上下飞舞的一个老翁,是杨旭与石虎、索明三人被杨林三脚踹醒后见到了模样。
杨林冷哼一声,踏门而出,三人讪讪的笑着,向着刘方行了一礼,揉了揉有些生疼的屁股,一掂一掂的追了上去。
刘方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抚了抚自己的美髯,自语道“倒是省了些好茶”
回身抬脚刚踏进厅堂,身后传来杨旭的呼喊声“刘公,我家阿翁说您答应给他的茶叶,怎么没给他,他现在正在门外等着呢。”
刘方闻言,身体一踉跄,差点绊倒在地,转身看向正在院中等着他的杨旭,沉声道“马上就给他送去!”
“哦,还有……”
刘方喊住了转身的杨旭凝目问道“你先前说我的美髯怎么啦?”
杨旭嘴角上扬,双眉飞舞,笑道“刘公真要听吗?”
刘方眼珠一转,知晓他嘴中没好话,但还是耐不住,朝着杨旭狠狠点头。
杨旭顿时咧开了嘴,身子侧向门外,笑喊道“我说刘公的美髯似狗尾巴草!”
话声刚落地,杨旭就已经飞身出了影壁。
“臭小子!下次别让我看见你!”
刘方吹胡子瞪眼喊道。
又看向自己的美髯,神色怡然自得的捋了捋‘狗尾巴草’。
街上,杨林脸色沉重,心事重重,杨旭三人也不敢上前询问,一行四人,一路无话,回到府中。
索明、石虎二人告别杨旭,回到房中睡觉去了,昨晚为了查找那胡商,两人楞是折腾的一宿没睡。
杨旭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准备换身衣服,到后院去完成今早没有完成的任务。
刚走进房门,身后就传来杨娥娘银铃般又略带惊喜的声音“阿兄,你回来啦,我可等你半天了。”
杨旭转身笑道“娥娘,什么事?”
杨娥娘琼鼻上一点红心微微一动,美目一翻,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杨旭讪笑一声,知道这小娥娘口齿伶俐,与她斗嘴是讨不到好的,索性就闭口不言,等着她的下文。
杨娥娘露出月牙般的笑眼,上前撒娇的拉住杨旭道“阿兄,你好久没有陪我出去玩了,今天你就陪我玩一天嘛”
杨旭知晓今天要是不答应她,这一天别说练武了,连吃饭、睡觉都不用想,这是他这些年来的经验。
“说吧,想去哪里”杨旭道。
杨娥娘顿时欢呼雀跃,侧头,轻蹙秀眉,揉了揉鼻尖,神色一震,便抬起俏脸道“不如我们就去药泉吧,现在这个时节那药泉里的铁背鱼正是最肉质肥美的时候。”杨娥娘边说边用自己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唇,显然她对那铁背鱼垂涎久已。
“好啊,你去和宋阿翁说一声,让他别和阿翁说,要不然今天我们谁也别想去,我去准备下东西”杨旭对杨娥娘点头说道。
杨娥娘巧笑嫣然,便迈着欢快的步伐就飞奔而去。
药泉位于沙州敦煌县正南方三公里处,东靠鸣沙山、西挨氐置河,泉自东西长约二百余里,南北宽约五十余米,泉水永不干涸。泉中的铁背鱼只能在春天的时候才能吃到,传说药泉不干涸的原因是因为它地下与氐置河相通,而铁背鱼只有春天的时候才到药泉产卵,其余时候就生活在地下的暗河里。
药泉自汉代起就属于敦煌八景之一,自古就是历代文人墨客的游览胜地,泉边亭台楼阁临水而设,供往来人群歇脚休憩。
片刻功夫,杨旭与杨娥娘便准备妥当,两人同乘一骑,杨旭打马就朝南城门而去,出城门就快马加鞭向药泉方向疾驰而去。一路上杨娥娘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笑声感染到杨旭,也使他整个人也欢快了不少。
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杨旭与杨娥娘来到这大漠上的明珠‘药泉’
两人翻身下马,缓缓来到泉边,晚春季节那些依泉而生的树木显得枝繁叶茂,葱葱郁郁,一阵微风拂过水面,引起一片涟漪,让人只感心旷神怡。
杨旭扫视一周,只见对面此时已经有四人正倚在泉边树荫下,两名中年男子坐在胡床上正在垂钓,一名明媚少女正在他们不远处来回转动,好似对这的风景有着极大的兴趣,他们身后一名仆人侍立在旁,树旁站立着四匹健马,正打着响鼻四处张望。
这时对面一名身穿深色长衫的中年人似有所感,朝杨旭的方向看了一眼,对着杨旭点头微笑。
杨旭也对着那中年人回了一礼。
杨旭与杨娥娘轻车熟路来到古泉亭边,系好缰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丝线,系上钓钩,又从身上抽出把匕首,让杨娥娘去树丛边砍支钓竿。两人配合紧密,显然两人经常到这泉边游玩。
对面那名身着长衫的中年人对着身边一名方脸男子笑道“王长史,也不知是哪家小郎君、小娘子在这季节出来游玩,倒是好兴致,嘿嘿”
那王长史朝杨旭与杨娥娘这边看了眼,也畅意的笑了笑。
那名明媚少女抬眸瞧了眼,旋即又淡然的看向两人丝毫没有动静的钓竿。
少顷,杨旭、杨娥娘两人就已准备妥当,杨旭又来到泉边找到一些已经枯萎的树木,劈开树干,从里面掏出一些肉白色的小虫,熟练的挂上钓钩上。
这时杨娥娘已经砍了支钓竿回来,这些生长在泉边的树木因为常年饱经风沙,极为坚韧。
杨旭将丝线的另一头系在竿上,那挂在丝线另一头得白虫还在兀自扭动身躯。
杨旭有一次看到一棵斜伸向水中的枯枝,因为腐朽而断裂在水中,那些白虫随着树干的断裂也随之洒落下来,而那些铁背鱼竟然争先恐后的跃出水面竟食,后来他就用着小白虫钓鱼,一钓一个准。
杨旭右手持杆,左手捏着钓钩上方一寸处,拉紧丝线,那钓竿前方微微弯曲。
杨旭嘴角上扬,左手猛然一放,右手向上一昂,那白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即‘啵’的一声入水,静静的在水中等待着它即将到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