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两人洗了手，就着一张方桌对面坐下。诸广金扭头朝茅庵子喊道：
“哎，彭老哥，来壶酒，花生米等下酒点心来两盘儿！”招呼罢庵主，回过头来，“仁喜贤弟，您真了不起呢！您这个法子，就跟到鱼塘里直接拿鱼一样啊！怪不得您逮了恁多，还都是大鱼！这两个集，鱼市上全是您的鱼！您这个‘芦荻村第一渔业队’可出了大名了！”
“您慢用！”庵主放下两盘儿花生米儿、一壶酒、两个酒杯，把酒斟了，打声招呼，回头走了。诸广金感到诧异，忙把庵主喊了回来：
“哎，老哥，今儿个您是怎么啦？好像俺诸广金欠了您的账似的，默声默气冷冷冰冰的，连带俺好兄弟都不高兴了！——哎，是该着您的账了？”
“没没没！”庵主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笑不停，“不是的，今儿个俺心里头堵得慌，难受，不想说话。刚才俺还在庵子里头睡着呢！”
“噢？怎么了？怎么个不调和？您说说俺瞧瞧！”诸广金虽是兽医，然而人畜一理，偶尔也给人看病。
“没啥病。儿媳妇过不下去了，昨儿个丢下孙子回娘家去了。刚才，儿子抱着哭闹不已的孙子来，咳声叹气的……俺把柜里的钱都给他了。这天冷了，也没生意，俺正想着关了门算了，也好帮帮儿子——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怎么过？！俺正睡在庵子里盘算着，您来了。没啥儿，您慢慢喝，慢慢喝！”说完，又低头回庵子里去了。
诸广金低头默了一阵，猛地扬起头：
“来，贤弟，咱干杯！”不等田仁喜端杯，一仰头，咕嘟一声把一大杯酒灌进肚里。
田仁喜见诸广金有点儿异样儿，就跟着端起酒杯，把酒喝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广金哥，您……怎么了？”
“嗐！贤弟，他儿子俺熟识，叫彭子庚，不到三十岁，是庄稼上一把好手儿。这回，不认可给他家定的产量和卖粮数，挨了罚挨了斗。结果呢，斗争挨了，粮食还是没有保住，还是如数卖掉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粮食不够吃，难免生闲气。这不，媳妇丢下孩子回娘家去了！”诸广金说了，依然唏嘘着。
田仁喜慢慢嚼着一颗花生米，拿起酒壶，先给对方斟满，又给自己斟了，说道：
“其实，他爷儿俩也不用着急的——孩子他娘很快会回来的。”
“嗯？”
“她娘家能有粮食养活她吗？！”田仁喜凄然地说，心底翻腾着阵阵酸楚。
诸广金手抚酒杯，抬起目光，前面河水悠悠。这里也是“三岔河”，龙河从北面蜿蜒而来，到这里汇入自西北方向缓缓流来的蒿河，又一并向东流去；右边古老的渡口的那只古老的渡船依然慢悠悠地在河面往返，渡着来往行人；远处的碓头山依旧兀立在不远处龙河东岸，光秃秃的宛若一颗倒置的碓头；碓头山东边的藤山依然郁郁苍苍……嗐，这山依旧，这水依旧，这古老的渡口渡船依旧……可是，这粮食怎么就少了呢？怎么连种粮人自己也要饿肚子了呢？当然，要是灾荒贱年，那是没办法的事；可是，这丰收了，种粮人自己种的自己收的自家的粮食还非得卖出不可，落得自己饿肚子？这可是历朝历代的稀罕事呢！诸广金想到这里，耳畔忽然响起中国人几乎个个熟悉人人会唱的一首歌曲：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
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
呼儿嗨哟
领导我们向前进
……
想到这里，寻思道：“毛主席是为人民谋幸福的，所以，咱没地给咱分了地；咱受灾，给发放救济粮，还说‘不准饿死一个人’；淮河发水，号召‘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那，那，这，这统购统销，这种粮人吃不饱、饿肚子的事，他老人家知道不知道呢？”他一下子弄不清楚了，于是扭头问田仁喜道：
“哎，仁喜贤弟，您说这‘统购统销’毛主席知道不？”
田仁喜见诸广金把自己拉来，说要“好好聊聊”，结果被晾到一边儿，只顾自己望着河面出神，正感到迷惑不解呢，突然听到他对自己的发问，愣怔了一下，回答道：
“噢……噢，应该知道吧！这全中国实行了几年了的大政策，他是最大的官还能不知道吗？”
“那，咱种粮人吃不饱饭饿肚子，他知道吗？”
“噢……”田仁喜也有点儿不知所以了。
“俺想，他应该不知道。”诸广金像是自语，又像是同田仁喜商量，又像是向茫茫苍穹征求答案，“您想啊，‘毛主席爱人民’，‘他为人民谋幸福’，他还能准许让老百姓吃不饱饭挨饿吗？”
“是的，应该不知道。”田仁喜接过话来，“俺听人说是‘歪嘴和尚乱念经’呢！”
“对，是‘歪嘴和尚乱念经’，历朝历代都有！”
“就是。历朝历代都有奸臣，都有害民贼！”
“那该怎么办呢？毛主席能知道就好了！”诸广金感到无望和无奈，“嗯，还有，包公要能出来就好了，铡了那帮儿奸臣害民贼，老百姓就好过了！”
“嗐！想等包公呀？听说他是被装在石棺里沉到江里的，要等到往来的船篙把石棺捣穿，他才能再出世呢！那得多少年多少代啊？早着呢，反正咱这辈子怕是等不到喽！”
“嗐，也是！哎，还有，海瑞海刚峰也中！他要是能出来，也是奸臣的克星，也是老百姓的福气！——哎，贤弟呀，俺刚才想到粮食的事儿，一出神儿，就把您给晾着了！——来，咱碰一杯！愚兄先干，算是给贤弟赔礼！”诸广金说着，把酒杯伸过去，往田仁喜伸出的酒杯上“砰”地碰了一下，一口干了，朝田仁喜口儿朝下地亮了空杯。接着，手持酒壶，先给自己斟满。见田仁喜也亮了空杯，便伸臂给斟满了杯子。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