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傍晚儿，梁乡长来找田大忠，见田大忠不在，就坐在大门口儿一张小板凳上，同田家人拉闲呱。他经常在田大忠家吃饭，所以是常顾之客。正拉着呱，田仁学黄水英夫妇一路争吵着从外面回来了。见到梁乡长，田仁学嚷道：“梁乡长，俺离婚！您给俺开介绍信！”当年，结婚要先开介绍信，再去办结婚证；离婚，也得先开介绍信，再去办离婚证。梁乡长听了，抬眼望着黄水英，问道：“你呢？”黄水英回答：“俺同意。”梁乡长从衣袋儿里掏出个小本子，又摘下钢笔，翻开本子支在腿上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了田仁学。田仁学接过纸条，两个人气哼哼地走了。当时大门口儿有理娘、程氏、蓝氏和小换儿几个人。理娘当时心里干着急，没有阻止的机会。见田仁学拿着纸条走了，就略带抱怨地问梁乡长：
“梁乡长，您怎么连一句都不劝，就给开了离婚介绍了呢？！”
梁乡长事后也似乎感到了欠妥，见理娘质问，笑笑支应说：“他们离不了婚，我没有给写什么。”说着，起身走了。
田仁学和黄水英离婚了。
离婚之后不久，黄水英发现已经怀有身孕，就托人央告想复婚，重回大槐树田家。田仁学回复：孩子可以要，大人不要。其后，黄水英诞下一女，果肖田仁学。因是女孩儿，田仁学也没有提起接收的事。
随后，田家又给田仁学从路庄子附近的张光子村娶来了第二任妻子张氏。炮楼主儿家蹇德全也离了婚，与黄水英结了婚。
一天晚上，蹇宝生来到大槐树田家，进了田大忠住的外头屋。一进门，蹇宝生就满脸愧疚地说道：
“大老啊，这几个月俺都一直没脸见您老人家……德全那畜生，书都白念了，做了那违背人伦的事情！嗐！俺真想……”
田大忠把蹇宝生拉过来一起坐在床沿儿上，安慰着说道：
“哎，您说哪里话！老话不是说嘛——‘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爷’。孩子大了，咱管得了吗？话又说回来，现在讲婚姻自由，《婚姻法》也准许离婚的。只是啊，可惜了您家那个贤惠孝顺的儿媳妇了！”蹇德全的媳妇、蜜的娘离婚不离家，后来抑郁而死。
这年暑期，田明理初小毕业，和田立儒、田景尧等十多名同学考进了蒿南乡中心小学——蒿南小学。同班毕业的一部分同学考到东庄小学，大部分同学就结束了学业，回家务农了。这时候，田仁喜的生意更加红火了，大槐树田家也进入了兴旺时期。田仁学每天帮助做生意，而且利用到大城市进货时机顺带进了一些图画之类的小商品赚点儿零花钱。暑假期间，田明理再也没有机会伙同小伙伴儿们自由自在地“野”了，每天跟着父亲赶集，帮助画发票和记账。时逢田百恒要卖东湖的三亩地，田仁喜咬住牙买了下来。田仁喜又买了两三头架子猪养着。那时社会治安非常好，家门外头的牛圈、猪圈夜间也很安全，没有人偷。田仁喜延续并拓宽着他那摆脱贫穷发家致富之路，决心在这太平年月伸开腰杆儿大干一番。
一天赶集回来，吃罢黑来饭，田明理悄悄跟母亲说：“大娘，您看见书琴穿的那件裁缝砸的小褂子了吗？怪好看的呢！”说话时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当时农村才开始有裁缝用缝纫机打衣服，把机器打衣裳叫“砸”衣裳。田明理长到恁大，全家大人、小孩一年四季的单、棉衣裳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还从来没有一件是机器缝制的呢。理娘也见到过机器砸的衣裳——土改工作队的那些上海人，还有那些公家人，不都是穿的那种衣裳吗？她听人说那叫制服，是挺括好看，人穿着都显得精神些。儿子考上了高小，开学就要离开家出去念书了，也该给儿子砸件制服了。想到这里，对儿子说：
“等会儿跟您大爷商量商量，咱也给您砸件褂子穿！”田明理听了，自然满心欢喜。可是随即又失望了，说道：
“大娘，俺不要！”
“为啥子？”理娘感到意外。
“俺大爷不会答应的。”田明理神情黯然地说，“开学时，俺找大爷要学费。大爷问：多少？俺告诉他：一万二（旧币，相当于新币一元二角）。大爷掏出来钱来，又问一遍：多少？俺又说了一遍。他好半天才慢慢地抽出一张一万的，又慢慢抽出一张一千的，然后再抽出一张一千的。看得出大爷好心疼哟！——这砸一个褂子得多少钱呀，大爷舍不得。”
理娘听着儿子说话，十几年来自己的含辛茹苦和丈夫的劳苦奔波一下子涌满心头，化作满腹的酸甜苦辣，眼里不禁闪动着泪花儿，一把把儿子拉进怀里，强忍住鼻酸嗓梗轻声问道：
“理儿，您心里在怨大爷吗？”田明理听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说：“不怨！不怨！大爷是为了咱这个家。”理娘听了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奔涌而下，双臂紧紧搂住儿子，在脸上头上连连亲吻着，一任泪水****了儿子的头发和脸蛋儿，口里喃喃着：“乖！理儿长大了！理儿懂事了！”然后抹干眼泪，笑着对儿子说：“理儿说得对！您大爷为了咱这个家，成天吃苦受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能省就省……咱家人口多，日子艰难，要不节省着，咱吃什么？穿什么？还有，哪有钱给您和妹妹交学费买书呢？那咱家就得老过苦日子了。”
次日吃罢早饭，田仁喜让明理在家歇着，就和田仁学赶集去了。田明理听了，犹如放了假一般高兴。理娘收拾好锅碗瓢勺，安置好转转，拿着一块黑色的直贡呢布料，交代莲莲带着妹妹在家玩儿，回头对儿子说：“走吧，到后门您明恒哥家给您砸褂子去！”田明理惊奇地睁大眼睛：“真的？”回头看见妹妹们羡慕的目光，转而低声说道：“大娘，俺不要了，省钱给妹妹做新衣裳吧！”理娘当然看见了女儿们的眼神儿，便温柔地望着她们说道：“您哥考上高小了，马展就要到老远的新学堂去念书了。今儿个先给您哥砸件褂子，随后啊，再一个个给您做新衣裳！”女儿们一个个绽出了笑脸。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