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放学,阮宝和俞柏在学校里一家创意茶餐厅吃饭。
她下午没有课,因而也不介意陪着他慢慢吃。要是在平时,她随苗瑞贞去挤食堂,从来都是大口吃饭捧碗灌汤,还能赶在下午上课前在课桌上趴一会儿。
家里从没有过女人,阮宝什么都跟着卓善仁父子学,吃相自然也不例外。
哪怕后来卓清宁察觉到父子两人对一个好端端的小女孩产生了某些不良的影响,也还是没办法让她知道女孩子究竟该是什么模样,以至于阮宝如今在正式场合吃饭时,都像极了他——动作优雅,速度奇快。
俞柏察觉到对方的盘子即将见底,低头看看自己还剩一大半的意面,尴尬地放下叉子,故作淡定地用餐巾擦了擦嘴,随即端坐好,看着阮宝将最后一卷面送进口中。
阮宝一抬头,就发现俞柏似乎已经吃好了,然而一瞄他的盘子,顿时皱起眉,“学长,你最近身体亏虚,还是多吃一点吧。”
俞柏圈起手指,放到唇边轻咳两声,眼角带着清愁,微微摇头道:“总觉得没什么胃口。”
阮宝打量他半晌,“护身符你带着吧?”
俞柏闻言,拉开领口拎出一个明黄色的三角形小包,“带着呢。”不仅贴身带着,就是洗澡,也要把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过这么怂的行为,俞大才子当然不会拿出来炫耀。
“带着就好,有这个东西,你不用再害怕会有鬼怪来找你。”阮宝宽慰道。
“这么神奇?”俞柏不由得说,话一出口方觉得不妥,又忙道:“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太贵重了……”
阮宝噗嗤一笑,“不过是一张符而已,谈不上贵重。我是自愿帮助你的,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俞柏一颗心悄悄地放了下来,招手喊来服务生将盘子撤下,换上了清茗。
不知为什么,俞柏觉得自己从清醒过来到现在,似乎很难在这个女生面前维持一贯矜贵冷淡的姿态。
也难怪,他最可怕的经历,最狼狈的秘密,都被阮宝瞧得清清楚楚。她虽然从未透露过任何同情或鄙夷他的意思,但俞柏就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矮了一截。
这种感觉可不大好。俞柏忧郁地想着,连阮宝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学长?俞柏!”
“嗯?什么?”他猛的回神。
“我说,你从那以后,平常是不是能看见鬼了?”阮宝担忧地问。好好一个天之骄子,竟然被折磨得这样精神恍惚,唉,是她失策了,不该觉得他看似顽强就没再关注后续,像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死傲娇,她就该给他解决得彻彻底底的才对。
俞柏神情一滞,僵硬地点了点头,“偶尔确实会看到一些影子,不过不多,也不算经常。”
“是这样的,”阮宝解释道,“你受厉鬼的影响,天眼已经被迫打开了一点,所以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那么清晰。”
“是的,”俞柏苦笑着,垂下眼帘,轻声说:“那天晚上的厉鬼,其实我认识。”
阮宝微愕。
俞柏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对她说这些话。
阮宝也不催,虽然心里好奇得要死,但还是努力地做一个好听众。
许久,俞柏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对你说这些可能不大妥当,可是,我不知道还能说给谁听……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家里,都是我自己在处理。老实说,我俞柏活到今天,虽然还不长,但大风大浪早就见过不少,哪怕是命案。”
俞柏要的是独立的小包厢,把门一关,屋内落针可闻。
“不瞒你说,俞家是做黑色生意起的家。我太爷爷是土匪,我爷爷做过走私,甚至军火生意,到了我爸那里,才渐渐开始洗白。”俞柏哑着声,忽然抬手,将脸埋进掌心,“阮宝,地狱是存在的,对么?”
阮宝默然。
“对。”她点点头。
俞柏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卓清宁说过的话:桑城俞家,还没什么人敢动,鬼就不一定了。
四岁那年,卓善仁打开鬼门,首次为她引见判官时,她曾瞥见过令她终生难忘的情景:
牛头马面押着一个新死的鬼魂跪在堂前,判官翻阅着生死簿,用冰冷的声音,将此人一生所犯的罪行一条一条的念出来。堂下,排着长队等侯的鬼魂发出暴躁的响动,个个面目狰狞,而牛头马面漫不经心地挪开了身,那些愤怒的鬼魂就像得到了默许,蜂拥而上,将那跪着的人扑倒在地,恶狠狠地撕咬起来。
判官只是略微抬眼,提笔在生死簿上写写画画,待那人再也发不出惨叫,才出声制止了暴动的鬼魂,草草念完判决书,便让牛头马面将人给拖走。
生前没有偿还的罪孽,死后,就要这样来惩罚。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阮宝都遵循卓善仁的训诫,绝不跨越底线。哪怕会让卓清宁失望,她也不能妥协。
沉默了很久,俞柏才抬起头,红着眼眶对她说了声“抱歉”。
“其实,我可以帮你查到。”阮宝忍不住说。
“什么?”俞柏一愣,随即浮现激动的神色,“你、你是说,你可以查到我太爷爷和我爷爷……”
“可以。”阮宝肯定地说。
俞柏一下子站起来,不小心磕到不甚稳定的木桌,带得杯盘一阵响动。
他哆嗦着嘴唇,死盯着阮宝,可最终,还是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
“不,”他魔怔一般摇着头,“我不要你查,我不想知道。”
“好,都随你,”阮宝温和地安抚他,“不查生死簿,你也有很多可以为他们做的。他们曾经做错的事,你可以尽力弥补,他们没做的事,你可以替他们去做。”
俞柏茫然地看着她。
“听说过‘积阴德’吗?你攒下的福泽,可以惠及子孙后代,也可以请求判官兑换给你的爷爷和太爷爷。对于大善之人,判官是很尊敬的。”阮宝弯起唇角,冲他眨眨眼睛。
俞柏黯淡的瞳孔逐渐亮了起来。他哽咽着,又哭又笑地说: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