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和墙是没意思的苍白，格窗透过阳光，远胜晚间偶尔打开的白炽灯光，它那样刺眼，却耀眼。
年龄尚小空池雨却总是请求做最累的工作，打扫整个大厅。借此他能看见白日里格窗外偶尔飘荡的几朵白云。鸟鸣随风而来，还有柳叶拍打的声音，夜晚也有万丈远的繁星闪耀。
白云有时半天不动，更不用说星空如何闪烁都逃不出深蓝幕板，旁人来去匆匆，没人发现他的小心思，没人注意他总是从大厅的格窗一端开始拖地，一步步退后，拖把在白瓷地上划出了一道道水迹，被光映得晶莹；在擦洗餐桌的时候，他的目光也紧紧粘着窗外，好像不愿错过一只飞鸟。
在拥有更大窗口的人看来，这没比白炽灯有意思，但空池雨却明白得很。他想拥有更大的天空。
谈论声随着脚步而来，隔壁的办公室似乎开了门。
“手续能尽量快点做完吗？我妻子还在据点等我回……家。”
“请稍等，按照要求据点公民领养孩子要确定安全等级足够。我们要保证孩子安全，您知道，这不像拥有居民身份的公民，临时据点随时都处于危险中。”
“所以请快点，麻烦了。”
资料翻动时扫过桌板，印章敲下的闷声像擦响的燧石，点亮了空池雨眸中的神采。他靠在柱子后，手背把脸擦干净，手指梳过黑发，整理衣角，蹲下身穿正鞋子，才重新拿起拖把，从石柱后走出。完成工作的孩子们都在卧房吃午饭，他们中很少人习惯大厅宽敞的空间，空池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此时他感谢他们的习惯。
男人一进正厅看见的是修尔达斯男孩的背影，纯白衣装下身子不是很强壮，但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优雅大方，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自然之子”。
“这个孩子是？他不像……”男人问他们的管理人，一位女士，她严肃的脸上从不见笑容。
“一位'猎人'从山上捡到的，据说那时孩子和一只死去的巨狼在一起。”女士提醒他，“一只死去的巨狼。这孩子不是战士们的遗孤，没人知道他是谁。”
空池雨没有听见他们的低声交谈，眼瞳里藏着一丝丝兴奋地看着男人走向他，一步步地。
男人皱了皱眉头，从空池雨身旁绕过。
男孩又被擦肩而过的管理人撞了一下，踉跄退了半步。
她告诉那个人孩子们在卧房。
空池雨单手撑在拖把的木杆上，咬着下唇。
门开了，卧室里孩子们的吵闹声戛然而止。有一支筷子落在地上，还有碗在没来得及停住的推搡之中砸破在地，汤饭把卧房搅成一通脏乱模样。一个双眼只剩两个空洞的孩子正被另一个又黑又瘦的孩子骑在地上打，汤湿透了他的衣服，他生气地挥拳回击。“敌人”一下躲闪不及，飞出去，撞在男人的脚边。
男人退后一步，于是孩子后脑勺着地，“哐”地一声。管理人眼里露出几分不悦。接着男人说：“就外面那个男孩吧。请帮我登记，谢谢。”他快步退出卧室门外。
孤儿院拴着重锁的铁门应声而开，门外是一个铁栅栏包围的大院。
这是空池雨一年里第一次亲自来到户外，户外不像任何他熟悉的地方，修尔达斯族聚居地生有无数杂草，还有高大的果树，这里只有小巷和建筑物，好像一把火燃过的土地上盖着大石板。无论如何他出来了。
他刚从室外的阳光里睁开眼，双眸就因为极度惊骇缩成一条细线。空池雨双脚发凉，躲到男人的身后，颤抖不止。铁栅栏之外徘徊着类似人的生物，只不过它们的全身腐烂变质，面目狰狞可怕，双眼翻白。甚至还有只剩半个身子，内脏散落一地，拖着肠子走动的生物。它们听到声响后朝铁栅栏走来，撞击着栅栏，手从栅栏间伸出，朝着两人挥动。铁栅栏因承受撞击而瑟瑟发抖，绝望地呻吟着，似乎马上会被压塌。空池雨不敢前进了，他一步步往大门退去，手仍紧紧抓着男人的衣角。
他一声惊叫，向后拼命跑去，被紧闭的大铁门拦住。
“孩子，别怕。”男人扛起空池雨到他的肩头，“不过是些V1，这样的变异体伤不到我们。”男人抽出腿上绑着的长刀转了两圈，在空池雨害怕到不敢移动的目光注视下轻巧地翻出了铁栅栏。那些生物—V1还没反应过来，男人的刀尖准确挑过背对他的一只V1的脑干，朝一个方向跑去。空池雨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他清楚看见潮流般聚拢来的V1，它们伸长的手像地狱的邀请函，犹如蒲公英的绒毛摆动着，心中寒意一阵阵上涌。
“小心！”空池雨看到一只无限接近的手，冲着他的面庞抓来，他喊道。男人显然没来得及反应。
空池雨壮着胆子攥紧拳头向那只手的手背挥去，V1未察觉任何疼痛一般继续追赶，他仿佛在这张脸上看到了狞笑。他的手上仿佛有挥之不去的冰冷，恐惧第一次在这张脸上显现。
一瞬生死。
男人发现了不对，向左扑出一步，错开了身后那只V1，空池雨心神渐定，深呼吸着平复心情。男人左右一阵绕行和笨拙的变异体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他在颠簸和喘息中问道：“它伤到你了吗？”
“没有…”空池雨边说边摇摇头，即使男人看不见他的动作。
小胜一筹的空池雨不再同先前一样害怕这些生物，他逐渐开始跟上节奏，配合男人的行动，为他指明身后的情况。
“快到了。”男人放开一只手，拍拍空池雨的头说。他从半路上开始东躲XC刻意让变异体分散，“追兵”渐渐少了，前面不远处是又一圈防备完整的铁栅栏，高过三人，里外两层，有人在栅栏边驻守。见得男人回来，他们连忙开了门。几个举着弓的人拉弦如满月，射向男人身后的变异体。随着“咻咻”几声，变异体脑袋中箭倒下，尸体被迅速脱去集中处理。空池雨瞥了一眼变异体身上箭的位置，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声。
进了门，男人放下空池雨，牵着一语不发的他来到一处帐内，即使点了一只蜡烛，这儿依旧光线昏暗。一面巨大的不完整地图悬在两根树枝间，一圈又一圈的血红标识分外刺眼。北面最上方不完整的陆地底一半字体超出边界地标志着“艾德里亚”，这块陆地边缘被虚线与另外一小块破布似的陆地划分开来，“破布”上写着“商易”两字。
空池雨惊讶地多扫了它几眼。商易王朝？怎么会还在版图上？长老曾提起它。这是原是一个由皇帝统治的国家，自第一次政变后，皇帝遇刺，大族势力被起义农民惊人地快刀斩乱麻，从此新生势力代替了长久世袭的皇室。可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有预谋的起义浪潮推翻了尚还未站稳脚跟的新势力，商朝逐渐演变为如今这个完全民主主义的代表，甚至没有掌权人！
听上去像是一片乐土。可别忘了当今世上不只一个国家，那么一个由不详政事的绵羊拼凑而成的国家，可是被群狼团团包围的。长老说，修尔达斯隔世多年，当年尚能见其版图，料如今商朝早已不复存在罢。可现在一看，十有八九商朝不仅在，还好好的。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商朝南部就是他的出生地，修尔达斯的盟友，梧火国。梧火领土状似长刀，刀柄与东面的大国达拉维奇骑士团国辖接。达拉维奇东南是卡塔玛和德雷尼，地图止于德雷尼南部，达拉维奇南部的洋面上标着冈底瓦纳和向下箭号。
他的目光大致扫过地图的其他部分，忍不住又回眼看了看商朝的版图。百多年过去了，商朝比整个梧火国的两倍还要大，比长老家的它原来的版图多出了一半。
他努力回想那些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历史。
修尔达斯一向有着与世隔绝的清高传统，当他们得知外界出现商朝这么一个国家时，是震惊的。一如他们得知外界对狼的“残酷暴行”时，毫不犹豫地斥责外界背叛神兵天将，会引来灾祸。
同样的，数百年来，外界随着思想的互相激荡，更迭变换着时代，古代人应该无比震惊于现代正向着平等对待奴隶前进；
而这些都和近代人无法接受“折磨部分人换得另一大部分人的快乐是理所当然”的思想没有本质区别；
空池雨的手搭上地图，置身事外地俯瞰它。时代如奔流一般从这张破旧的版图上淌过。他惊讶地发现世界竟这么大，不论是地图之外人们从未到达的地方、还是晨曦之域的南北端，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遥遥不可触及。
他想起就在前不久，他刚看过从前难以想象的场面，一种前所未闻的生物出现在他的视界里，从这样严重的状况来看，它们甚至很可能已经踏平了晨曦之域。
他从未如此渴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如同脱笼之鸟，从修尔达斯那铁丝网圈住的泥地里飞出去，从孤儿院的漆黑栅栏包围中飞出去。
我们都错了。空池雨在心中对自己低声喃喃。长老错了，我也错了，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小小的圈养圈里听前人的故事就看见什么。我们接受同一种文化渲染长大，逐渐成为历史的奴隶，从未正眼看看，历史是什么。他沉默不语，却从未像此刻那样坚定地信仰过自己的“信仰”，狼，自由之狼。
一定要走出去。他决定未来一定要去商朝看一看，不只是商朝，还有“骑士团国”达拉维奇，“武力至上”德雷尼。
男人与一个陌生人谈话的声音将他从发呆中唤醒。绕过地图，他看见一个身着战甲的女人，沿着她深情款款的眼神向后看，他明白了她的身份。
“妈妈。”他乖巧地唤道。
男人满意地揉揉他的黑发，推他到女人身旁：“浅儿，你带他熟悉营地。你念过书，他的名字你来决定吧。”听罢，空池雨心里咯噔一下，最终藏下笑容里的几份苦涩，站到女人身后。
“敌袭！！！！！”随着撕心裂肺的吼声，拉响的警报声回转在营地上空，就好像划破了一整片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