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掌柜的声音也有些放大:“小姐请慎言。宝和楼货真价实,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宝和楼几十年的招牌,就算客人是衣食父母,也不能出言不逊。
女子音量不减:“那就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了!”
刘大掌柜笑容不变,向田中等人略躬身,道了“失礼”,就走出来看究竟,宝和楼已经十几年没听过这样的指责了,几十年的声誉累积不易,不能掉以轻心。
却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长度及肩的头发明显烫过时髦的大弧,最近好象没怎么保养,看着有些干枯;一身淡乳黄洋装是好料子,却有几处不太显的污渍没有洗掉;披了肩氅,脚下敞口皮鞋做工精良,却该是早秋穿的,这会儿这么冷的天儿,可是不合时宜了。
再看脸上,肤色有点儿黑,擦了粉,样貌还算端庄,只是嘴角下和鼻翼各有一个小黑痣,损了几分颜色,气质倒象是读过书的人。
日本人炮轰北大营,弄出个九一八之后,这些日子这样显着贵气又带点儿落魄的人,刘大掌柜见得不少了,跟店里做的生意也有二三十笔了。
刘大掌柜心里有了计较,喝斥金掌柜道:“不得对客人无礼!”转身向年轻女人笑道:“小姐息怒,我们二掌柜得罪之处,还请包涵!我给您赔礼了!”
年轻女人连忙让开刘大掌柜的一揖,也缓了脸色:“不敢当老掌柜的礼。我方才言语冲动,也有冒犯,请您勿怪。”
刘大掌柜一听,倒改了原来的心思,他本来是打算“先礼后兵”,接下来要问这年轻女子“骗买骗卖”怎么论的。商家重信,这四字在金银珠宝行里堪称高压线,碰不得。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多年,刘大掌柜自然不容有人把这四个字栽在自家头上。
可这年轻女人不肯受他的礼,而且马上就认了错,大户人家的装扮也让刘大掌柜不敢轻视,更加无从发作,索性转了口风,问道:“您是有生意要照顾小号吗?”
年轻女人面上略不自然,低了低头,还是伸出冻得红红的手指,亮出一件小物件:“我要卖这个戒指。可你们二掌柜的价钱低得离谱。”
此时近午,透过玻璃商的阳光照在这戒指上,立时闪过一抹七彩,光晕轻蓝。
彩钻?刘大掌柜看向自己的外甥,金掌柜忙道:“蓝钻,色浅,九十分,切工一般。这位小姐要三千五百块大洋。”
年轻女人仍有些气愤:“这戒指是今年端午时我亲自买的,花了四千多块大洋呢!”
刘大掌柜心里有了主意,道:“可否让我仔细瞧瞧?”
刘大掌柜拿过戒指,仔细瞧过后,又在内侧托底留意到了一个小小的标记。沈阳大字号金店的货,刘大掌柜心下笃定,道:“小姐要是真的想把这戒指让给小号,小号最多出……”眼角余光扫过,金掌柜做了个手势,“……一千五百个大洋。”这价钱比金掌柜刚才开的多了两百块。
“一千五…..”年轻女人失望地喃喃。
刘大掌柜越发和气:“钻石和金银不同,银楼买进卖出都是这个成例,这是规矩,宝和楼在这天津卫是数得着的字号,更不敢坏了行情,小姐您说呢?”
“可是我要去法国,一千五哪里够?”年轻女人有些无助。
金掌柜笑道:“去法国?那么老远的,您就是按原价卖了,也还是不够!”他并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但这够不够却是要看怎么算的,夸张一点,也不会说漏。
刘大掌柜已经回身,准备回去招呼那两个领事贵客了,这样的小生意实在不必他出面,金掌柜足够。
这时,那年轻女人咬了咬唇:“那,这件呢?这件你们给多少?”
又是一抹七彩闪过,光芒更炽,光晕更盛。一颗足有两克拉的鲜彩黄钻戒指现在众人眼前。天津卫时髦的洋派人物众多,大克拉的钻石首饰不稀奇,但本身产量就稀少的彩钻并不多见。
这枚黄钻颜色明艳饱满,切工不算顶尖,也一流了。
“您得先开价。”刘大掌柜动心了。他这几天也收些钻石首饰,个头比这黄钻大的也有几件,但彩钻就只有一件淡粉色的,比这年轻小姐拿出的那个九十分的还小。
至于这个两克拉的鲜彩黄钻,宝和楼的钻石首饰不少,可这样等级的还真是没有过!拿下这件首饰,庆云楼那颗粉钻也就压不住宝和楼了!
年轻女人轻咬下唇,眼里闪烁着犹豫,刘大掌柜明白,方才那小戒指过半砍的价格,让她拿不定主意了。
“两万个大洋。”年轻女人开出了数目。
“一万五。”刘大掌柜把这枚钻戒拿在手里,一眼就看到同上枚小钻戒相同的标记,钻石的价格随克拉数的增加,几何上涨。这年轻女人开的价格并不虚,这会儿还价只是本能。
“刚才那个你们转手就能赚两千多,现在这个你们最少能赚两万。”年轻女人脸都红了。
刘大掌柜不慌不忙,和蔼可亲:“账不是这么算的,小姐。我们这么多钱压上,什么时候卖出去还不知道……”
不是他心狠,眼前这枚黄钻,四万只怕也有钱没地儿买去,彩钻稀罕啊!又是这么大颗的。但这年轻女人明显就是东北逃难过来的人,孤身一个,八成是跟家人跑散了,身上没钱,只好卖首饰。
黄金还好,价钱成色标得明白,重量是多少就是多少。珠宝玉钻之类的,有的同行直接就给压到三成二成,他给出四折的数目就很对得起人了,再高就得罪同行了!
“两万!我买了!”字正腔圆的国语打断了刘大掌柜的话。
就见日本领事田中迅速走过来,后面跟着眼睛闪闪发光的杰弗瑞夫妇。鲜彩黄钻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两对领事夫妇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田中是想,买下价格差不多,却明显更合杰弗瑞夫妇心意的黄钻戒指,帝国的目的会更完美的达到!
田中一把从刘大掌柜的手里拿过钻戒,递给太太后,才对年轻女人道:“请您稍等,我马上开支票给您。”
很明显,年轻女人有点儿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才含糊道:“我...您是.....我是说.....”
一张墨水未干的支票已经塞到她的手里,田中没用二十秒就开了支票,连出价在内,前后不到一分钟。
年轻女人未及反应,拿着支票呆在当场。刘大掌柜倒是反应的快,却不能说什么,暗暗深吸几口气,压下了恼火,仍然笑容满面地:“您可真是慧眼识宝,我在这行几十年,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能在我这店里成交这么一件宝贝,也是缘分,您几位稍等,我去给您挑一个好盒子装上。”
没办法,日本人在天津势大,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出兵占了东北,国民政府兵都不敢派;前些天在这天津卫又闹得死了几百人,还不是屁事儿没有!咱不过是个买卖人,忍了吧!
田中和杰弗瑞回到雅间,等刘大掌柜亲自去挑的盒子。那边金掌柜继续之前的生意:“您看是也拿支票呢?还是给您拿现钱?我们宝和楼的规矩,客人一个人上门的,不管买还是卖,我们都一定给安全送回家,您尽管放心。”
年轻女人迟疑了下,答的却是不相干的话:“请问掌柜的,刚才那个买我戒指的,不是中国人吧?”
“您这话是怎么说?”
“我没见过中国人是那样点头致意的。”
刚才,刘大掌柜亲自去挑盒子时,田中曾对他点头致意,让她看见了。
金掌柜乐了:“小姐,您真是好眼力。”
“我在家的时候,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年轻女人一时黯然,就此沉默。
金掌柜见她不发一语的坐着,暗叹一声,亲自去端了热茶和点心,放在她面前,然后陪她坐着,并不催她完成交易。
雅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听得男人女人都在笑。跑了一笔大生意,金掌柜心里着实不痛快,暗暗骂了一声,要不是政府没能耐,宝和楼用得着受这份气!
年轻女人听到笑声,象是惊醒一样,猛地起身,奔着雅间就去了。金掌柜一个激灵,立刻跟了过去,先听见里面有女人“啊”了声,进了雅间,正看见那年轻女人把田中的支票拍在了桌上:“钱你收回去,戒指我不卖了!”
那声“啊”是杰弗瑞太太发出的,她正在欣赏的戒指被猛地夺去,实在是吓了一跳。杰弗瑞看见太太受惊已经生气,再听到戒指不卖的话,立刻就恼了,连串法语冲口而出:“没有礼貌的中国人,你懂不懂得法律?!你刚才已经收了钱,戒指已经是我们的了,你现在的行为是触犯法律的!”在中国威风久了,这个落魄的年轻女人的“冒犯”让他异常愤怒,他的中文表达能力有限,想用粗口骂人,但职业本能让他收敛,于是只能放大音量。
年轻女人有些激动“您是法国人吗?我的姑父在巴黎市政厅工作,我的丈夫是里昂大学的教授,我的中学时光是在巴黎度过的,我卖戒指就是要去法国找他们的,我需要钱,但是我不会卖给日本人,我想您知道原因。”
一时间雅间里静了下来,包括挑好了盒子回到雅间的刘大掌柜,因为年轻女人的话,也是用法语说的。
杰弗瑞夫妻对视之后,杰弗瑞太太同样以法语回应:“对不起夫人,我丈夫是因为我受了惊吓,才会如此不礼貌,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他刚才的无礼。”
杰弗瑞适时微躬身体,点头致歉。
年轻女人避让了一下,面上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先做出了不礼貌的行为,请您谅解。”
一来一往之后,杰弗瑞夫妻就开始保持沉默。能在法国长久生活和工作的中国人,不会是彻底的平民百姓,不知道哪门子亲戚朋友就是大人物。再说人家是冲着日本人来的,自己一个收礼的,犯不着出头。
田中在杰弗瑞生气的时候还想看戏来着,冷不防剧情反转,双方两句话后,杰弗瑞熄了火,自己开的支票扔在桌上,那年轻女人把钻戒放进大衣暗袋里,转身要走。这怎么行?
田中立即出声:“请留步。”
年轻女人根本没打算理他,但无奈田中太太抢先一步,拦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