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超原谅了周爷爷周奶奶,也原谅了周英夫妇。可到秋的时候,还是闹出事儿来了。
夏允兰讲,一匹马吃不了那么多的东西,五十斤玉米面和三十斤麻糁太多了,哪用的了这么老多?他们家只出三十斤玉米面儿,二十斤麻糁。苞谷杆出两亩苞谷地的。就是这么多,也不少了。六家人都这么多,算下来一年玉米面就有一百八十斤,麻糁一百二十斤,也不少了。
付元金家两夫妻给气得七窍生烟:“咱们分到的是匹马不是牛!喂头牛的话这么些是够了,可马你不喂好了不长膘,到时候干活都没力气,犁地的时候你两口子拉犁?”
各家给的东西平均下来,草料不计,粮食一天一匹马有一斤玉米面,半斤麻糁。若是人一天吃这么多一般人是够了,肚子大点的却不够,更遑论那么大一个牲口?若不是有草料添着,估计牲口肚子连个底儿都垫不到!不怪人家付元金家两口子生气。各家给的这点儿东西,真的算不上多!
谁去干牲口干的活儿?那不累死了?周英两口子给东西的时候嫌多,让他们俩干活却都怕了,谁都没敢应声。
人付元金两口子怨气也大着呢。周英这两口子干活的时候,还是生产队集体干活的那一套,干一会儿就我要去拉屎,他要喝点水的来回折腾,偷奸耍滑。搭伙的几家人,谁不对他们两口子有意见啊?好在周超两口子干活儿不惜力,都是出了老力地在干。使唤牲口的时候,周超一个人当几个人用,他力气大,一样的牲口,在他手底下不敢呲毛,地犁得又深又平整,一行一行地间距规整,他们跟犁的也省力。秋收以后耧麦子,麦种下得不多不少,不浪费麦种,来年收成还好。在生产队干活儿的时候,每年就是周超跟队上的另外两个人做主力。大家看在周超的份儿上,才没跟周英两口子计较,没想到他们倒先挑起了毛病。
周超也气得够呛,当着人也没给周英面子,直接训他:“你光看到你拿出来的这点东西了,怎么没想到人家一天到晚伺候牲口的辛苦?一天三顿少不了要喂,半夜还要起来添料。牲口拉了又要清牲口圈,不光累,还脏!要不,大家都把这么老多东西交给你两口子,你两口子喂?”
周英跟夏允兰当然知道喂个牲口不容易,不敢明面儿上嚷嚷了。给的玉米面儿还算合格,麻糁却是拿水泡过的。至于苞谷杆,两口子把苞谷一掰,指着地里竖着的苞谷杆跟人付元金两口子讲,他们不是要苞谷杆吗?那就到地里自己个砍吧。他们家这地不止两亩地,有三亩地。
家家都是把苞谷杆砍倒了捆好,一捆一捆地摞到车上给人家付元金家送去,哪有象周英两口子这么不要脸的?人家又不是周英家下人什么的,帮着养牲口也是方便大家使用。周英家难道就没有地,不种庄稼了?气得付元金两口子又找到了周超这里。
周超都懒得跟周英掰扯了,就喊着杨大会拿着镰刀到了周英家的地里,把苞谷杆砍了,给人家付元金家送去,又把自己家的麻糁称了五斤给付元金家送去了。
周小花人小,种地的活儿用不着她,到底怎么回事儿周小花没看着,但她早对她小叔两口子没抱什么希望,他们再怎么闹腾着丢人,周小花一点儿没感到奇怪。
她现在为付家的聋哑女孩儿操心上了。
麦子种上了,眼看冬天就来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开始上冻了,水库里的水也会给冻得僵硬一块儿。付家的平房里连铺炕都没有。那女孩儿的妈妈仅仅多扔了床破褥子给女孩儿,便溺什么的都没给女孩儿弄个水桶什么的,都是直接在里面便溺,衣服也没多给一件。山东的冬天不好熬,大家穿着棉衣窝在屋里热炕上都还嫌冷呢,聋哑女孩怎么过啊?那还不给冻死了啊?
周小花就商量杨老头:“要不,咱们就把女孩儿接出来养着她吧。照这样子下去,女孩儿非给折腾死了不可。”
她记得很清楚,头一世,女孩儿就是饿得把她妈给她用来当铺盖的麻袋片子都当食物吃完了,跑了出去,在水库里淹死的。当时小女孩儿的尸体被水泡得死白死白的,她当时只看了一眼,回来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久病床前无孝子。即使聋哑女孩儿的妈妈早先可能并没有存有任何歹毒的心思,但多年对女孩儿的照顾也肯定磨掉了很多她当初对女孩儿的细心和周到。一旦疲累的时候,未免就没有希望女孩儿干脆死了干净,她就不用受累了的想法。这从她二女儿说的话里就能见到端倪了。而女人没告诉别人大闺女只是个聋哑儿,而是污蔑孩子是个傻子,就已经存了悄悄虐待死孩子,不引起别人怀疑的心思。
周小花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若是的话,她还会跟女孩儿的妈妈讲讲道理,跟别人说说女孩儿实际上只是又聋又哑,并不是傻子的事实。可她不是。她很明白,即使她说了,大家隔壁邻居的也都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但就冲聋哑女孩是她妈妈的闺女,大家就不好伸手管这个闲事儿。谁让她运气不好,遇到这样的妈了呢?人的一生可能遇到任何的不幸,这个不幸他也只有接受,并想法煎熬过去,别人是替代不了她的。女孩儿又聋又哑,相貌丑陋,长大了也是个麻烦,谁愿意沾惹?吃饱了撑得不是?
周小花把这事闹得再大也没有用。大家即使当时怜悯聋哑女孩儿,过后还是该怎么的还是怎么地,对女孩儿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小女孩儿接出去。至于接出去以后怎么办,她就没有章程了。周小花头一世就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遭,她没信心安排好小女孩儿。她自己好手好脚的,没残没废都没过好呢,又怎么有办法安排好聋哑女孩儿?
说起来,周小花其实是顶自卑顶自卑的一个孩子。头一世的时候,无论何时走出去,不用照镜子,她就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浓重的村姑味儿。粗手大脚,脸不好看,长年一双肿泡眼,看着憨厚而蠢笨。因为在家带妹妹的时候正处于身体发育长大的阶段,她力气小抱不住,只好努力向前腆着肚子把妹妹顶起来,这样她抱着妹妹的时候就会没那么吃力,所以打她成年起,那个不胖也使劲往前面腆着的肚子成了她一直努力藏起来的部位,别人看到她的时候,很多时间她都努力佝偻着身子减少在人前的存在感。哪怕她一度穿得很出众,打扮得很入时,她也始终摆脱不了这样的感觉。学习再好,她也无法让自己觉得自己个不比别人差上多少。更何况,她在家里的时候,还倍受父母的爱护,不曽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到了社会上,受到的磕碰自然就更多了。
等周小花勉强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些世故,她的婚姻也已经完了。在此后,她再没享受到半点属于她的幸福和温暖。直到被杨老头弄到几十年前。
就因为这样,周小花在杨大会和周超跟杨老头等一干亲人面前,由于知道他们这些人可以依靠,为她撑腰,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离开这个环境,周小花是很胆怯的,她不敢确定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合适还是不合适。
哪怕头一世很多年以后等周小花已经青春不在了,偶然翻出自己的照片看着,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并没有丑到惨绝人寰,正相反,看起来还很清纯,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干净而纯粹,很是清秀,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儿。十八无丑女,老话都是这么说的。但那个时候这种执念已经深入到了周小花的骨髓,哪是那么好挈除的?
也许就因为如此,她才会每次在接触到聋哑女孩儿看着她依赖而信任的眼神儿的时候,感觉到了深深的心疼。她想改变女孩儿的命运。若她不作为的话,她敢肯定,也许女孩儿在之后也肯定会重蹈覆辙,继续头世的命运。
这可能也是人们所说的缘份。周小花前前后后活了一百多年,一颗心其实已经很是硬实了。在路上看到乞讨的人,即使人家看起来真的凄惨无比,她也会目不斜视心里毫无涟漪地走过去,偏偏就对这女孩儿起了怜悯之心。
杨老头跟周小花相处了这么多年,比周小花自己还了解她。
老人慢慢引导她:“我们把她弄出来容易,可找到个能细心照顾她的人就不容易了。”
确实啊。
把聋哑女孩儿弄出来了,不可能养在杨老头家。真的养在杨老头家,两家前后屋住着,就看她妈那个狠毒的样儿,以后肯定少不了抖擞不了的麻烦,罗烂。养在周超家更不行。这就跟养在杨老头家是一样的考量。
这样,就需要好生物色一个能照料聋哑女孩儿的人选。
把聋哑女孩儿送去四川山城的胡家?胡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饥荒年里都没饿着,当然不会缺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吃食。但胡家新老太婆两代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周小花有嘴有耳朵都要受着人家的气,胡家也许愿意收留聋哑女孩儿,但她不愿意让女孩儿去他们家受委屈怎么办?这家是不成的。
若是能找到周小花头一世的干妈干爹,那夫妻俩都是善心人,估计也愿意收留女孩儿。可她在山城的时候已经找过了。没找到。
头一世周小花认识她干妈的时候,他们家已经在友爱村住了。可这时候,那里还是一片荒坡,啥房子都没有呢。周小花恍惚听她干妈提过一嘴,说是他们在搬到友爱村之前,是在化龙桥居住。可化龙桥范围那么大,住那么多的人,让她去找单独的一家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即使找到了,让周小花怎么跟他们讲?说她某一世的时候跟他们家很熟?她不被她干妈打出来,那就是怪事。
至于周小花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那就想都不要想了。
周二姑没闺女,就三个儿子。她跟人说起的时候,语气里经常流露出想要个闺女的意思,可她再眼馋周超家几个侄女,小的时候也没说商量周超,把他们叁个抱个回去养着。周超家老三小时候谁看了谁喜欢,乖巧听话,她也喜欢。还是周小三七岁多了能自己个洗脸洗脚穿衣吃饭了,周二姑才搓咕着周爷爷硬把周小三接家去住,跟周超讲,若是小三愿意呆他们家,以后这个闺女就归她了。周超不愿意跟姐姐红脸儿,没应,但也没反对。结果周小三在周二姑家呆了不到十天,说啥也不在他们家了,周二姑跟周小花二姑父两个天天买糖或者当季的水果给周小三吃,还经常专门给她开小灶吃肉,周小三都不干。周爷爷串门给人说媒经过周二姑家,被周小三看见了,死乞白咧地拉着周爷爷的自行车,周爷爷走一步,她跟一步,怎么都要跟着周爷爷回家,才回到周超家。周小三回来,杨大会在孩子内里穿的小春秋衫上捉了不少的虱子,脑袋上也有。却是打周小三去了周二姑家,周二姑也没给孩子换洗过衣服,更没给小三洗过澡儿。那一次,害得周家当时的四个小姐妹都剃了个凸瓢儿,浑身上下的衣服换了个遍,被当时的孩子们笑话了很久。
当然这些都是头世发生的事儿了。这一世,还没到时候呢。不过,周二姑对自己个亲生的侄女都是这个样子,若是换了别人家的孩子,还是个不会说不能听的聋哑人,想也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更何况,周二姑压根也不会要这么个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