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庄被人念叨的杨老头,坐了汽车转火车,下了火车赶汽车,中途又换几道车,到了镇子上。他没急着雇车回村,准备先打听下情况再说。
这一日不年不节,也不是赶集人头攒簇的时候,镇上直通南北的大街上,路过的人都少。只在一个小卖部门口的树荫下,杨老头看到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那老头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嘴里叼一个大烟袋锅子,锅子里没烟,老头却依旧不停地吧嗒着嘴儿,眯着深陷进眼窝的两只浑浊老眼,十分享受的样子。他一手扶着烟袋锅子,一手放在即使穿了厚厚的棉裤依旧看起来瘦骨嶙峋的钉起的膝盖上,眼睛余光不时地扫一下旁边趴在地上守着几个小坑弹泥丸玩的两个长得壮壮实实的小子。俩小子也不怕冷,寒冬腊月的,就不时你趴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的玩得很认真。只是他俩脸都冻的通红,清鼻涕也不时地造访,俩小子就跟比赛似的,不停地吸溜大鼻涕。
这也是这个年代的特色。大家普遍都穿得不好,达到保暖的要求就好了,其他的一律顾不上了。所以这个时候你到了北方的农村,几乎都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大棉袄,肥棉裤,吸溜着的大鼻涕。就象眼前的这俩小家伙一样。俩小子的棉衣穿在后面开襟的手缝罩衣下,看起来很是臃肿,下身的棉裤肥的,几乎能再装一个这样的小子进去,脚上穿着千层底镶着白边的黑棉鞋,甚至那脚上跟他家闺女一个样,连双遮寒的袜子都没有。他手上钱多的是,买多少双袜子都有。关键自己家那各色闺女她不要啊。闺女说,她穿着他给买的袜子,那要她家爸妈怎么想啊?人现在外面挂着的名儿,就是到他这学个艺念个书什么的。他买了算怎么回事啊?
其实,杨老头门清。这是那闺女在给她那对穷的只剩下骨气的夫妻争面子呢。人周小花始终是那对夫妻的闺女,吃了他的,用了他的,周家那对夫妻在他面前哪里还抬的起头?不用说,周小花不会愿意出现这样的事。再说了,闺女手上也藏着很多东西。不用他,周小花自己就能把自己捯饬好了,关键是她那些东西不好拿出来啊。一个小孩伢子,到哪去弄得那老些东西?没说头不是?
反正杨老头看到这俩小子,就一下想起来自己家那个同样没袜子穿的闺女了。他这老心老肺的人了,赶忙掏摸起了提在手上的小眼网兜。终于让他在里面找到了一小包纸包的糖块。他一人抓了一把糖块,放在两个孩子的面前。这年代糖块是很稀缺的零嘴儿,只有过年过节才有可能被大人给上一把两把的,平时根本就吃不到。现在虽然离过年也没几天了,可毕竟还没到过年的时候不是。俩小子连泥丸都顾不上玩了,几只小眼睛眼巴巴地看向坐在一边的瘦老头。
瘦老头就不由自主地卡巴了下眼睛。待注意到两个孙子期盼吃糖的小可怜样,先从头到脚把杨老头打量了一遍。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纪看起来不小了,可背不驼,腰不弯,一身的的正气。人家这是有什么事求着自己了。瘦老头人老成精。两把糖块,说起来也真值不了多少钱。听听看吧,能办的就办,不能办的家里也有点东西,还的起这份礼。大不了就当给俩大孙子提前过年了呗。主意打定,瘦老头跟俩大孙子点点头。俩小子大喜过望,连忙把糖一块一块地拣起来,装到兜里。俩小子的财迷样子,跟杨老子自己个的闺女也很仿佛。看得一旁的杨老头看着俩小子的时候,都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当然,他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这是才走了几天,就开始想那个小破丫头了。
瘦老头自然也注意到了杨老头的目光。老人向来对善待自己后辈的人印象好些。他更加坚定地决定,这位老哥的忙只要不是太过火,他就帮个忙。所以,他看向杨老头。
杨老头在瘦老头面前蹲下来。
这也是个态度。总不能你跟人家说话,还要人家仰视你吧?你要真那样,随便什么人都不会太乐意。杨老头打口袋里掏出卷烟,抽了一根递给瘦老头。
糖都接了,再接根烟对瘦老头也没什么障碍。瘦老头把烟叼嘴上,手里两块火石碰撞,开始打火。不用说,老人家是个节省的,抽个烟都舍不得根火柴。这也就很好理解为什么他先前就只叼个烟袋锅子却不抽了。估计也是想省点。
“老人家,我原来是住这镇上鹌鹑岭村的。”
“哦?那你...?”
“我姓杨,叫杨金顺。”
瘦老头仔细看了杨老头几眼,马上激动了:“老哥,你还活着啊?”
真不怪瘦老头动容,这年头,很长寿的人确实比较少。
杨老头打量了瘦老头几眼:“你认识我?”
“你不就是原来鹌鹑岭的杨地主嘛!我咋不认识?当初你家卖粮食,还雇我去赶车来着!”
瘦老头说话的声音比较大,杨老头连忙“嘘”了一声,瘦老头会意,赶紧调小了音量。十年**********这才过去,谁知道会不会又来一次呢?大家的警惕性都很高。
杨老头仔细回想,也没记起瘦老头年轻时候什么样。卖粮食那会,肯定就是解放前了。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杨老头那会当着他舒舒服服的大地主,虽然待人和气,可也真不可能把个帮他卖粮食赶车的记在心上。更何况,卖粮食哪用他亲自押车呀。人都是跑他门上,自己来押的。只不过赶车的人他帮忙雇一下而已。即使这个雇,都不用他亲自出马,都有庄头管着呢。也就是说,有可能这前后杨老头根本没见过瘦老头,你让他到哪里记去?
杨老头很爽快地道歉:“你看,老哥,人老了,这记性真不好了,我是真没记起你来。”
瘦老头赞成地点点头:“人老了,记性确实不好了。”不过他却不肯接受杨老头“老哥”的称呼,“我记得你好像比我大个三十来岁吧?老哥这个称呼,还真不敢当。”
“那成,我就喊你老弟呗。”杨老头从善如流。
“那你这几年还好?家里还有人?”
冷不丁碰上一个故人,瘦老头现在很热情。人老了,以前认识的同伴们一个一个去了,大家当初一起的人活着的越来越少了。国家再说阶级敌人什么的,生活在最底下的农民们内心其实不认这个茬。你阶级敌人多,我们老百姓要吃饭,你阶级敌人少,我们老百姓也要吃饭。那些都是统治阶级的事,跟咱农民不搭嘎。国家有什么大事,你不是阶级敌人,难道还会来问问我这个不是阶级敌人的老农民?人杨地主以前再是地主,雇人干活什么的,没缺过斤,也没短过两,更没少过谁的工钱。当时雇的几个长工,也都是鳏寡老人,几个壮年的还是当年逃荒过来的,据说几家穷的媳妇都说不上,还是人东家帮忙买的媳妇。国家是不提倡人口买卖。可咱老百姓要居家过日子,旁的说道不上,就想着晚上有个媳妇抱着,旁边有个胖娃搂着。这难道还错了?人是地主不假,但人良心好,不害人。
“哪还有什么人啊?闺女死了。现在我认了一个丫头当闺女,就住在干闺女的村里。”杨老头叹了口气。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好办。谁不知道当初他杨老头就一闺女来的?
啥?那闺女死了?看杨老头根本不提女婿,估计他那闺女死了,女婿待他也不咋的。人走茶凉,走哪都拗不过这个理去。唉。瘦老头马上同情心泛滥。这比他惨多了啊。他怎么的都还三儿子呢,三儿子虽然娶的媳妇都不怎么样,看到他就没个好脸。可也总比杨老头好多了啊。
“老哥今年总有九十多了吧?”
“九十六啦。”杨老头其实谦虚了,他应该在前面再加个一千。不过这个他不能说,说出来要吓死一群人。
瘦老头更加替杨老头难过了。你说都要过百的人了,就一个闺女,还没了,剩这么个孤寡老头一个人过日子,要怎么过啊?
“先前我听说老哥把家产什么的都捐了?”
“是啊。听到风声说要被打倒,就都捐了。后来怕还是不能安稳,就带着闺女奔她舅舅去了。现在,她姥,她舅,她姨都不在了。”
瘦老头更加唏嘘了,却也不意外。杨老头现在背不驼,腰不弯,身体看起来很好。但再好也有这么大岁数了。岳家的人难道也跟他一样长寿?差不多的人活着是异数,死了才正常。
“那现在?”
“这不是国家政策松了嘛,我就寻思着,当初我把地啊山啊钱啊什么的都捐了,不过房子没捐。总不能连个住的地方都不留不是?现在才认了个小丫头。小丫头人很好。可我要人家养老,总也要有点东西。我就想着,看能不能回来把房子卖了,换两个钱用。”
瘦老头自己个也是个老人了,对杨老头的话深有同感,他想了想,道:“你那房子,好像有人住着。你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大家伙可能都以为你不在了。”又问:“老哥现在有什么打算?直接就回去?还是在镇上歇歇?”
“不歇了,直接回去。”杨老头很干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坐车坐累了,走不动道了。我想找个车拉我回去。老弟帮我问问,谁家有大牲口跟马车的?送我回去,我给两块钱。”
听说送回村就给人两块钱,瘦老头吃了一惊。
七九年这会,两块钱的购买力相当不少。秋天才下来的大白菜才卖两分钱一斤。按照这么算,要卖一百斤的大白菜才有这两块钱的收入。队上的地都种了粮食,家家只在菜地里种点大白菜吃。可粮食产量低啊,菜地也多种了土豆红薯之类的补粮食的空缺了,哪家种点菜不是可丁可卯的?你以为这一百斤的大白菜就那么好种啊?普通的农家,要拿出这一百斤的大白菜,自己家就得少吃或者不吃了。
瘦老头重新打量了杨老头几眼。人家身上的衣服虽然半旧的,不是新的,可也好好的没一块补丁,就连上衣最爱磨破的手肘那,都没破,裤子膝盖那,也都好好的。看样子,人家的日子过得好,咋过都好过啊。以前人家挣下那么大份家业,说是捐了,不定还有好些藏着的。否则的话,这年月大家的日子都难过,杨老头这么把岁数了,连个后儿都没有,凭啥过得这么好?当然,人家也确实是个聪明人,刚建国,那是好几百亩地啊,还有一整匹山,说捐就捐了,换了一般人,哪有那么大的魄力?就这,人家还嫌不稳当,走得远远地,回都不回来了。你再看看当初还没杨家那么富有的那些人,有哪家好的?死的死,病的病,家破人亡的都不老少。可人家杨老头,愣是整头整尾地,看这依旧挺直的背,直直溜溜的腰,怕是根本没受过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