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全鱼宴,其实也不全是鱼。
杨大会不是还买回来的十斤猪肉吗?五斤猪肉被杨大会用来炸了酥肉。这是给今天来坐席的人带过来的孩子准备的。这玩意儿是掺了红薯粉炸出来的,很出数儿,孩子们多抓几次也够抓,不会吃几下就没了。另外五斤肉,切好了,去菜园子摘几个菜椒回来,准备做青椒肉丝。这就是两道大菜,都带荤。
鱼清炖一个,红烧一个,水煮一个,在烧一个鱼头汤,总共就有六个大菜了。然后去菜园子拔点儿小白菜回来,烧个鸡蛋汤,一桌炒个藤菜,八个菜齐活,加上周小花弄到的螺丝,炒个辣子螺丝,九个菜,招待客人很拿的出手了。
说是办酒席,其实北方的女人除了婚宴跟寿宴,很少参加其他类型的酒席,大多都是家里的男人出面。就象周小花家这次办的席面一样。村里来的也都是各家的男人。最多也就是男人们带上自己家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
周超家院子小,只能摆下两张桌子。他们家就把酒席摆到了村口那棵大柳树下面,一共摆了六张桌子,置办了六桌酒席。客人是年前帮忙周超家抓人贩子的街坊邻居,还有夏家杨姥爷夫妻,跟杨家的三个舅舅和两个舅妈,杨大姨家的大姨大姨夫。杨姥爷这里前天周小花去喊杨三舅给她送板车跟铁盆儿的时候就约好了今天过来,杨大姨那里,则是昨天杨姥爷专门过去跑了一趟喊过来的。老人知道周超家能跑动的人少,愿意帮这个忙。
今儿杨姥爷跟三个舅舅和大姨夫到周超家来,也不单纯是为了一顿好饭。这是周超家人少,要杨姥爷跟杨家三位舅舅跟大姨夫帮忙支应客人呢。本来,这个事最好还是该请周爷爷跟周英帮着支应。现在不是两家关系有点儿僵嘛。所以就把杨姥爷一家喊了过来。
杨姥爷家跟闺女家离得近,巴不得跟闺女家走得再近点儿。周超这么给杨大会面子,抬举杨家,杨姥爷高兴得很,非常乐于给周超家帮忙。
不过这些事跟周小花一个才几岁的孩子没多大的关系。她插不上手,家里也不用她插手。
杨家不但杨姥爷跟几个舅舅来了,两个舅妈和小表弟也来了,还有杨大姨。众人你一手,我一脚的,即使要做的饭菜不少,烧火都用不到周小花。
周小花带着周小草和小表弟,拿着柳条小篓子还在水库边上捞小鱼儿跟小虾。碰到淤泥里还藏着螺丝,也拣点螺丝倒到岸上的铁盆里。等到积攒得差不多了,再让周小草回家喊了大人帮她弄回去。家里做饭也用不了几个大人一起上手,三舅妈做鱼的话,跟那三位都比不了,她坐边儿上正无聊呢,连忙颠颠地跑了出来帮忙。后来看实在帮不到那边的忙,索性也拎了只水桶,到水库边上拣起了螺丝。
杨大会炒辣子田螺的时候她吃了一个,很喜欢那个味道,惦记着也弄点儿回去自己个炒了来吃。
周超回来看到周小花连小指粗细的小鱼也没放过,跟她讲:“这些小鱼太小,吃起来味道不好不说,收拾起来也费劲,就都放回去吧。啥东西都不能竭泽而渔,要不以后想吃都没有了。”
周小花若有所思,把罗到的小鱼小虾全部倒回了水库里,一心一意拣起了螺丝。
他们拣到中午,螺丝已经拣了很多,有三大桶了。周小花想着她爸的那句“竭泽而渔”,就没拣了。倒是村里吃席的几个小子丫头尝过了他们家的辣子螺丝,下午纷纷又跑到水库边儿上,拣起了螺丝,准备自己也弄点儿回去吃。
男人这边吃得差不多了,没啥菜需要上了,女人这边,家里杨大会在院子里摆了两桌,喊了左邻右舍的几家婆娘,包括周湖周水两家的大妈,南边周瑞家的大妈,北面贾家的二嫂子,菜全部端桌子上,女人们不喝酒,也热热闹闹地开席了。
几个月没吃辣子,周小花很是怀念,她其他的菜没怎么吃,单一个水煮鱼就造了大半条鱼下去,把自己个肚子添饱了,就拿了一个小碗,让杨大会给她装了一碗辣子螺丝,用苞谷皮包了,吃着往外走。周小草吃饱就睡了。杨家小表弟上午玩水也玩得很嗨,吃了午饭看到小草睡了,他就也跟着睡了。于是出门的就剩下了周小花一个人。
昨天开始,村里的大人孩子就在水库边上忙活了。昨天没抽水了,水库里的水积攒了一个晚上,就上来了好多。大鱼打不上来了,最多也就能打几条寸把长的小鱼,吃进嘴里,肉还没有刺多。除了周水周湖家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跟村书记家的大儿子一伙儿,水库边上已经没有大人了。只稀稀拉拉地还有几个小子丫头,拎着个小水桶拣螺丝。
周小花家的鱼都两斤往上,办了席面儿还装了两个铁盆儿跟一个半大不大的小水翁,她昨天拣的螺丝被杨大会炒辣子螺丝用完了,不过今天她又拣了这么多回来,也够他们家好好地吃上几天了。她也不着急弄这些东西回家了。这会儿,她纯粹是来看热闹来了。
周小花一边吸溜着螺丝肉吃着,一边两只眼睛往水库里寻摸。
水库里大家都在忙着,唯独有个人不忙。
她是付家那个跟周小花差不多大的女白痴。
别人都是占着鱼虾比较多的地儿抓鱼或者捞螺丝,付家白痴却没有。
水库要往地里灌水,就要建上个抽水的闸门。所以,村南的水库边上,东边靠近村里的住家户,村里就修建了一个闸门用来抽水。这里方便操作,地势比其他地方略微高了点儿。在闸门平时水位高度的位置,村里有不愿意到南河洗衣服的,带的衣服少的,有时候也会到水库洗衣服,那里摆了几块又大又平整的大石头,为过来洗衣服的村民提供方便。也因为平常经常有人过来洗衣服,为了方便漂洗,大家就把石头下面的水洼挖得有点深,地势比旁边略微低了点儿。只是地势再低,因为水库里水被抽了一回,这会儿水库里的水位也比那里的地势还要低。但是,因为村里的排灌,用来抽水的帆布包裹的大管子有点儿漏水,没有全部把水抽到闸门那里,就在这个小水洼里照样留下了一小水洼的水。水洼水很浅,周小花人还没走近,就一眼望到了水洼底部的泥沙。
付家的那个女白痴这会儿正坐在闸门下面的大石头上,手伸进水洼里,笑眯眯地看着。
女白痴头上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有几撮头发还打结了,也不知道她多久没洗澡了。她的身上穿了一件又宽又大的长袖乌漆麻黑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迪卡单衣。那衣服不光大,也长,把女白痴整个人都拢住了。她就这么坐在大石头上,在周小花眼里,单衣穿她身上,显得女孩更加的细弱,瘦小。
杨大会在周小花头世的时候说过,这女孩小时候曾经跟她一样生病感冒了。不同的是他们家周超提前把她送到了医院。这个女孩她爸妈根本就没发觉自己的孩子都病到了这么严重,发烧烧过了,脑袋坏了,成了个白痴。
不管哪一世,周小花都对这个女孩抱着深深的同情。
但她其实加起来也没见过这女孩几面。
这女孩她爸是个民办老师,在隔壁镇上初中教数学,除了星期天,基本不在家。她妈一天到晚喜欢跟人八卦。但不论是谁,也得承认这女人很能干。他们家现在住的房子在村里都是数的着的好房子。家里一共六间的大瓦房,院子宽宽敞敞,还盖了水泥平房。家里不管是门还是窗,上面镶着的都是透明铮亮的大玻璃。一年四季,他们家都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周小花家同样也是才盖了房子没几年的,家里的窗户还是原来的老式木头格子窗,上面糊着黑黄的窗户纸,都没舍得用好纸。堂屋的门也没钱买玻璃镶,目前是周超弄回来的几块塑料片钉好了挡风遮雨。
即使如此,周小花也宁愿当杨大会周超的闺女,也不愿意做姓付这家的闺女。
不说别的,单是从给闺女治病的事儿上看,付家大人就没周超杨大会对孩子这么精心。
周小花认出这女孩,其实很容易。
女孩的脸很脏,黑黑沉沉的,也不知道沾的什么东西。她的眼睛很不正常,眼白很大,黑色的眼珠子占了她眼睛很小的比例,还两只眼睛的眼珠子都往鼻梁靠拢,很严重的对眼。怎么看怎么象人们说的白痴形象。周小花甚至可以肯定,这孩子单衣里面,也许一件衣服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这么一件衣服蔽体。
这么一副邋遢形象,除了付家的这个女傻子,再不会有别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小花看着这女孩,心里酸酸的,感觉自己个很难受。
若是当初周超跟杨大会夫妻两个不曽把她及时送到医院里,估计她也是这副样子吧?
女孩也许是闻到了香味儿,鼻子翕动了几下,朝周小花看了过来。
说实话,不管什么人被个眼白大得象这女孩一样的人这么看着,即使这人是个才几岁的孩子,也没有哪个会觉得舒服。
周小花也很不舒服,可她本能地感觉这孩子没什么恶意。
周小花拿了一个炒螺丝,朝女孩递了过去。等女孩接住了,她害怕女孩不会吃,就拿了被杨大会剪了头部的另外一个螺丝,凑到嘴边,使劲吸了吸,把螺丝肉吸进嘴里,嚼着吃了起来。
女孩很聪明,马上学着周小花的样子,把螺丝凑到嘴里,吸出螺丝肉,嚼了起来。
只是好像她并不习惯吃辣,一边嚼,一边还不停地嘘着嘴儿。
周小花这才发觉,这女孩也就是眼睛异常了点儿,其实撇开她的眼睛,孩子的五官长得还是很好看的。
女孩吃完了一个,显然意犹未尽,不过她没伸手跟周小花要,也没有象平常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白痴那样,过来上手抢。
倒是周小花看看手上还有很多,就抓了一小把炒螺丝,递了过去。
女孩看了周小花一眼,把两只手伸进水洼里,交握着洗干净了,才接过去了,朝周小花笑。
周小花惊异地看了女孩一眼。
她这反应,可不象是白痴啊。那她咋就把自己个造得这么埋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