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很快我就知道,那个像警察一样总是对我们发号施令的家伙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被收容人员,他是收容所聘请的临时工,相当于派出所的联防队员。我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别看他只是一个临时工,但管起我们来,比警察厉害得多。看那架式,我感觉这家伙跟猪三差不多,也是黑心黑肝黑肚肠。对这种人,我的原则是敬鬼神而远之,既不讨好他,也不得罪他,当然,也不要给他任何欺负你的口实。
所以,尽管我的内心十分烦闷、沮丧,憋得慌,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努力完成劳动任务,就是每天搬运2000斤石头上运输皮带。这是一件不太容易完成的活,我必须抓紧时间,先把大石头用大锤改小,改成三四斤重的一块,再用竹框装着一框一框运过去。这活主要是抡大锤,要两人合伙才能完成。一进石头矿,在我发愣的时候,其他人就按要求自动找到了同伴,只剩下我和那个晕车的大个子柴国兴两个,我们只好结成一对。
柴国兴是被人扶着来到石头矿的,但一进来就瘫在地上,像只死狗,一动不动。
幸好是头一天,因为刚来,又是半天,大家都没有定任务,主要是适应环境,掌握方法。从第二天开始,就严格按规定来了。尽管柴国兴的身体今天已经好了些,但晕了一次车,也相当于得了一场病,他仍然感觉浑身乏力,做事没有精神头。我们俩尽管十分努力,但也只完成了三千四百斤。晚上收工后,朱组长首先只给我们一半的份饭。他说这里规矩,没有完成任务的人第一天只能只一半的饭,第二天只能吃三分之一的饭。除此之外,我们还得接受单独的法制学习,也就是在别人饭后休息时,我们得围着平房前的空地跑步,至于跑多长时间,就要看他的心情了。遇到雨天,有时他也会把跑步改成练站姿,就是或者要你脚跟、小腿肚子、屁股、后背和脑袋贴着墙壁站一小时,或者让你脚离墙五十公分,两手紧贴裤缝,身体绷成直线,头顶着墙站上四十分钟。通常情况下,没有人能保持这样的姿势站过十分钟的。你完不成,他要么直接拿大嘴巴抽,要么前面做的不算,重来,直到折腾得你满头大汗,腿发软,直接瘫倒在地上才放手。
饭后,该我们上法制课了。今天天气好,朱组长大手一挥,出去跑一百圈。我们就开始围着空地跑,他让人搬了只板凳,坐在一边监督并指挥。我们刚开始跑几步,他就要我们加快速度,再加快速度,直到快到我们不能快时为止。可速度一快,还不到三圈,我们都跑不动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没休息好,体质本来就差,加上晚饭又没吃饱,刚过两圈,我们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了,他还要我们加速。我们实在没法,不仅没加速,还开始减速了。这下就激怒了他,他立即让我们停止跑步,让我们改练站姿。我们就改练站姿。当然站不好,还不到十分钟,我们就不合格,这时他怪叫一声,立即过来两个狗腿子,轮起三角皮带做成的鞭子就往我们劈头盖脸的抽了起来。
面对鞭子,我也想忍着。但没料到鞭子抽到身上会这样疼,那两个家伙一点也不省力气,硬是把我们当成和他们有深仇大恨的人,而且他们还一鞭子抽到我的头顶,我感觉天灵盖都要被打开了。那一刻,忍了多时的一股气立即从脑子里迸发而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他们又一鞭子即将落下的时候,我右手往上一抬,稳稳地抓住他抡鞭子的手,右脚往左后一撤,顺势把他往我身后轻轻一牵,那家伙就是一个狗啃泥,立时往前载了下去。另一个家伙正打的起劲,没想到我居然敢还手,就停下鞭子楞了一下,我一不做,二不休,就势抓起他的左手,往前上方一牵引,再往下一压,他的身子就弯了下去,同时,我身体右转,左脚跟上去,提膝,照着他的面部就是一顶,他立即像只被杀了一刀的猪,发出夸张的惨叫。
朱组长正坐在远处欣赏整个过程,没想到有人居然敢挑战他的权威。他立即站起来,往外跑,而其他被收容的人都围过来大声喝彩,他们有的给我鼓掌,有的大叫着给我助威。这两个家伙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抱头鼠窜。
我知道我闯了大祸了。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头脑反而更冷静了。我知道,他们没有我是逃犯的证据,也不敢过于把我怎么样,大不了是再挨一次毒打。但人被逼到这个份上,如果再不反抗,那还活着干什么?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往树上挂了算俅。
很快,朱组长就带着六七个武警战士进来了,其他人一看这阵势,立即吓得跑回房间。我冷静的让柴国兴也回避一下,让他不要怕,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个扛着。柴国兴不走,他要陪着我。于是我们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那帮武警战士一过来,就把我们紧紧围在中间,什么也不说,抡起手中的木棒就打。起初,我还想运点气抗一抗,但是很快,我就知道那是徒劳的,这帮人打起人来比刚才两个狗腿子更狠,他们不光用木棒打,还配合着用脚揣。我们俩只剩下双手抱头,蹲在地下任他们打够、打累,打得不想打的份。但是没过多久,我们蹲不成了,我们只能像要死的王八那样,四脚摊开,平躺在地上,任他们把威风耍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停了下来。也不知是谁把我们弄到床上去的。反正等我头脑清醒时,我看到我的床边围着一圈人,他们要么帮我用毛巾擦身体,要么抢着给我打冷水。看见他们这样,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他们按着不让,我就躺着跟他们说话。可没想到我刚张开口,口里就流出一股鲜血来,我浑身上下全是淤清的,我想咳嗽,可两边肋骨疼得不能咳。我的左腿能够稍微抬起来一点,但右腿完全不能动,这帮畜牲,下手这么重,硬是不管人的死活。
柴国兴本来睡在我的上铺,但现在他睡在我的隔壁,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的脸肿得象让蜜蜂蛰过的,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眼睛盯着上铺的铺板,但似乎什么也没看。我轻声了句:“对不起,我害了你。”他没有回答,但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一脸。
第二天早上,我们俩都没有起床。不是不想起来,是真起不来。朱组长也没强令我们起床,当然,他也没有给我们分饭。但同房间的难兄难弟们还是每人给我俩拨了一点饭,以致看起来,我俩的饭更多些。但我们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谢谢,更没有吃。他们出工以后,当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柴国兴两人时,他终于伤心地抽泣起来,慢慢地,就由抽泣变成号哭了。
长这么大,我只在爹娘的坟头大声哭过,也没听到别的男人嚎啕大哭。现在经他一哭,我的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我不知道,品学兼优,一心向善的我,为什么落到今天的田地,更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样的未来。想到我的过去和爹娘,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柴国兴在哭,如果我也哭,那会成什么样子?
整个上午,我们没说一句话,柴国兴哭累了后,就只有眼泪没有声音。后来眼泪也流干了,他就这么象睁着眼睛的死尸一样,直挺挺的躺了一上午。
三十六
中午他们收工回来,见我们仍旧躺在床上,也没有吃喝。就围过来关切地问长问短,并告诉我们今天上午的新闻。他们说我已经成了收容所的英雄了,不光全体收容人员对我佩服得一塌糊涂,就连朱组长都在背后夸我有勇气,像个男子汉。
男不男子汉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我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今后怎么过。经过十几个小时的休息,我开始能在别人的帮助下坐起来,我半躺在床上,感谢他们对我的帮助。他们纷纷说,能认识我这样的人是有缘,为有本事的人做事是一种幸福等等。也有人对我昨天对那两人狗腿子下手的动作很欣赏,他问我是不是会功夫,能不能教教他们。
我没有心思跟他们说这些,便问收容所的详细情况。他们都是和我一起来的,也知道的不多,但我一问,他们就答应马上找前面来的人打听清楚再告诉我。
我想了一上午,要在这里待三个月时间是不长,但如果跟朱三他们把关系搞僵了,他们隔三差五的找麻烦,动不动就搞的像现在这样,那还能活三个月吗?这种鬼地方,以前就听说弄死个把人,比弄死条狗还容易。监狱里的犯人都是有名有姓的,这里的人要么没用真实姓名,要么用了真实姓名,也因为没跟亲人联系上,而没人知道你的去向。如果真的把你弄死了,或者死于工伤,或者把你弄死了再做个假工伤死亡的现场,你只有到阎王那里讨说法去。经过这么一想,我相信在这社会,越是不正规的单位,邪名堂越多的说法。在监狱里,好歹我也学过几天法律,知道收容制度不是依据真正的法律,而是依据什么治安处罚条例。条例这东西,说真也真,说假也假,伸缩度太大,执行人的自由裁量空间太大,所以在外面晃的人都知道,收容所比监狱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想好了,这次我一定要好好休息,要休息够,不到身体完全康复我不轻易起床,当然更不存在出工的问题。他们要强令我起床出工,我就说身上疼,谁让他们下死手的?大不了在床上躺三个月。如果身体好的快,我也要尽量想办法逃走,在这种地方待的时间越长,对我来说,危险越大。说不定哪天监狱里的通缉令或协查通报到了这里,问题就麻烦了。不如趁他们什么也没掌握的时候开遛。现在我开遛,即使被抓住了,他们也定不了我的罪,这地方,除了靠野蛮的打人外,没有别的办法来管人。所以,我得想办法搞清楚这里的情况,包括周边的环境,交通等等。
我把尽量在床上多挨些日子的想法跟柴国兴说了,他当然乐得多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就铁下心来休息。果然,第三天早上,朱组长就进了房间要转了转,让我们起床。我们还没开口,其他人就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把人打成这样,没十天半个月能起床吗?”
“就连上厕所都是别人扶着起来的。”
“白天还强点,一到晚上就哼哼,害得大家都没休息好。”
“这就是不服从管理的下场。看以后还有谁敢这样。”姓朱的丢下了句话,就走了。
都出工后,我和柴国兴就躺在床上说话。这是三天来我们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讲话。
“都怪我一时冲动,要不,也不会害得你吃这么大的亏。”我说。
“他们都是些畜牲,没人性的,怎么能怪你呢?”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SC人。”我问他。
“我是巫江人,归ZQ管辖。你呢?”
“我是江北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问道。
“还能怎么的,刚过来,想找工作。就因没身份证给抓进来的。你呢?”
“个老子的,还不是一样的?老子的身份证和钱包一起被偷了,走走不了,住住不下来。就把他们给招来了。我开头骂小偷该死,现在看来,他们比小偷更该死。哎呀!”他越说越激动,一激动,动作幅度就大,牵动了右边肋骨,立即龇牙咧嘴起来。
柴国兴告诉我,他今年28岁了,长这么大,别说做坏事,就是想想坏事都没有。他们隔壁村有人在甫山打工挣到不少钱,他也和村里几个过来,没想到找不到那位老乡。他们就自己在外面找工作,找了几天也没个着落。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工地或工厂,人家又不要这么多人,他们只好能走一个先走一个。就这样,快十天了,最后就剩下他和另外两人没着落。他们商量着干脆到省城去。省城大,找工作更容易些。于是,他们几个就买了去省城的火车票。因为身上的钱不多,火车上吃的又贵,临上车,他到车站超市买吃的,可到付钱时,才发现车票和钱一起让小偷给偷了。车站的人让他去报警,等他在车站派出所报了警,做完了笔录,火车早开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在火车站附近晃悠,等待警察给破案。
等到第二天晚上,他急了,就一个人往劳务市场方向转,想碰碰运气,看有没有需要打短工什么的,结果就碰到警察上街查身份证。劳务市场好多人都没有身份证,他们也知道没身份证的人被警察抓住的后果,看到警察,他们都四散逃开。见大家都跑了,他也跟着跑,但他行动的太晚,他和少数几个人被抓了。
到了派出所,他向警察说了自己被偷,警察不信。他说自己报了案的,警察可能查了,就再没追究他身份上的事,但要求让人来保释他。其他人的下落他都说不清楚,能让谁来保释呢?于是他就和我一样,被送到这里来了。
这番话,别说警察不信,我也不信,听上去太像编的故事。但这不关我的事,我没必要和他在这话上较真。我问他除了种地外,还会干点什么。他说什么都不会。小学刚毕业,他就回家种地了。种地也只会种高粱、玉米和土豆什么的,他们那里没水田,不会种别的。就是山地,人均也不到四分田。祖祖辈辈,他们都是这么穷过来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就问了问他的伤势怎么样,我提出趁着没人,我们都下床走几步,活动活动。于是,我们就慢慢地下了床,一瘸一拐的走了起来。这几天,除了大小便,我们就没起过床。要大小便时,如果房间里有人,都是人家扶着我们起床,如果房间没人,我们就扶着床慢慢起来,再慢慢挪到墙壁边,扶着墙壁一步步往门口的便桶处挪。现在,我们不用人搀扶就能够站起来,也能够走路了,只是身上还有好几处痛得厉害,不敢用力走。我的左右肋骨都疼的厉害,我想可能是被他们打断了,另外右腿膝盖还是肿的,也不能用力。柴国兴比我稍好一点,看他的样子,他可以走得更自然一点,但他也没有多走几步,就回到床上坐了下来。
柴国兴的伤比我轻,这是肯定的,那天他们要教训的主要是我。说实话,就算他们来三两个武警战士打我,我也不当回事,我练过几年功夫,让人打几下算不了多大个事。问题是他们来了七八个,这种时候,我显然不能再还手的,再还手,他们真有可能废了我。再想起来,觉得还是当初过于冲动了,就让那两个狗腿子打几下,再怎么的也不会吃这么大的亏啊。
坐在床上,柴国兴开始问我的情况了。我当然是继续在派出所的那套话,不过我告诉他,我有几个朋友在甫山市,出去后,我再去找他们,让他们给介绍个工作,不成问题。柴国兴一听就来劲了,他让我一定帮他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要把这回吃的苦给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