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学堂无课业之时,慕艾娘便不再去林中河塘处,来素还之所居之处寻一安身之地。寻常时素还之须教授课业,艾娘自是不敢叨扰,又回那林中河塘处。只因她心有烦忧,那****虽把卫无疾骂的惭愧而去,安知他何时又会再来搅扰?故此,时时处处躲避。
素还之素知艾娘习惯,往日里她只在河塘处徘徊,如今反倒时常来此。他一次偶然问及其中原由,艾娘却迟迟不答,似有难言之隐。艾娘却以为素还之心中介怀,便问:“是不是艾娘在此,有碍先生?”素还之连连摆手,笑道:“非也,非也。你不过占尺寸之地。此处宽阔,怎会碍我?只是心中好奇,有此一问。艾娘不愿答,不答便是。”听了这话,艾娘心中稍缓,她还道是自己扰了素还之清净,若是如此,便不好再来了。便道:“多谢先生体谅。”素还之道:“不必,不必。此地虽幽静,然一人独处不免寂寥,如今有你相陪,倒多了许多生气。”艾娘浅笑:“先生不嫌便是。”
两人初时并不相熟,只是有过数面之缘。陈氏病故之时,素还之心生恻隐,对艾娘施以援手,亦使艾娘感怀至深,然终究交浅。如今相处日久,虽言谈不多,但也消去了许多生疏之感。有时觑得空隙,素还之见艾娘读书倦了,便在廊下陈一小几,邀艾娘闲坐。两人隔着茶几侧坐,皆面对漫山风光,闲情几许,和风溶溶。却说素还之初来之时,时常入山,一次在山上寻得几株茶树,方始萌芽,记得自己诸般杂书中便有此类言茶者,便暗暗记下,每十几日一看,等成熟了便去采摘,按书上之法烘炒,得茶不足五两。有时得闲,便煮些来呷饮一番。此时艾娘在一旁静观素还之煮茶,见其手上动作娴熟,新奇无比,一时看得入迷。素还之笑道:“山野之中,器具不全,但附庸风雅足矣。”说完为艾娘添茶,艾娘艳羡多时,遂素手执杯,以手遮掩一饮而尽,顿觉味苦舌涩,月眉轻蹙。素还之则举杯沾唇,轻饮少许,便即放下,微微回味。艾娘见状,又看看自己杯中空荡,顿时面含羞怯,惹得素还之不由发笑。艾娘羞不可抑,便怨道:“先生何不早早提醒我,却看我出丑。”娇俏女儿,憨态十足。素还之却道:“不用在意。我平生最看重规矩,现今却最看不得那些。你一介女流,学什么循规蹈矩,只凭自己舒服,随性便好。”说完又与艾娘添了一杯,艾娘自不会如先前般牛饮,于是便学着素还之细细品味,倒觉出了其中几丝甘味。不想她的动作引得素还之注目,艾娘察觉,以为又有疏漏,脸上微醺,问道:“先生看什么?艾娘又有缺失?”
素还之摇头,叹道:“若不是知你出身,单单只看着一番风采,怕是会将你当作世家名门的千金。”艾娘如何听不出其中夸赞之意,心下欢喜,口中道:“先生莫要取笑我,我一草芥之身,如何比得上富贵人家。”素还之却道:“其质犹胜也。”艾娘许是体弱,平素举止安然得体,不骄不矫,自成一股韵味,加之饱读不辍,更添书生雅韵,两者相得益彰,风雅非常,如此都汇于一妙龄女子其身,更兼其面容俊俏,如何不令人为其倾倒。卫无疾对其恋恋不舍岂是没有缘由?素还之心中翻覆,又问道:“艾娘为何钟情读书一事?想我等男子,或有志于朝野,或渴慕于功名,然犹有厌恶此道者。艾娘一女子,又为何读书?”艾娘听了,不知想起什么。面上忽现凄凉,轻声道:“艾娘读书,不似男子许多思虑,仅是为了寻一寄托罢了。”素还之思及艾娘遭遇,忍不住心中一叹,口中道:“如此,善哉。”又想起当年自己的志向与遭遇,又是一叹,这一叹却传入艾娘耳中。
艾娘忽见素还之面色不豫,便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叹气?”素还之抬手挥袖,似扫去了颓唐之气,洒脱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艾娘素日读书有不解迷惑之处,便去请教素还之,便口上心中皆称其为先生。自是知他学识渊博,非同一般。而如今素还之却屈居于一山野镇中,其中曲折,引得艾娘心生好奇,却不知如何启齿询问。今见其提及,便顺水推舟,便道:“艾娘心慕山外盛况,先生可否说与我听?”素还之随口道:“都是些世故俗务,无甚新意,不提也罢。”艾娘听他似是不愿深语,自然着急,便弯眉弄巧,细语求道:“先生便讲一讲吧。”其中不免带上了撒娇意味,艾娘即时便惊觉语气失当,撇过脸去,不再言语。素还之见她娇羞模样,知她确实好奇,便不再执着,道:“好,我便说一说。”于是将往昔见识缓缓道出,其中有趣新奇之处也惹得艾娘心中向往。两人坐到暮时,艾娘才心怀不舍而去。
由于艾娘有意相避。卫无疾虽几次去寻她,却无缘得见。他那日退避,自知过分,亦有悔悟,便想将心中歉意一一说与艾娘,以期求得原谅。谁知再寻不得。虽艾娘每日归家,然思量一男子夜入独身女子家中终是不妥。故而卫无疾欲与艾娘独处而不可得。心中抑郁,显于脸上。这一日,他又去林中寻慕艾娘。在河塘苦等一日,见暮色将至,心中落寞,返回之时,却于道中遇见慕艾娘。只见她面带浅笑,步履轻快,似有欣然之意。卫无疾便上前拦住,道:“艾娘,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艾娘一见是他,面色顿时不愉,道:“卫无疾,你应知我的心意不会更改,所以莫再纠缠我了。”说完错身要走。卫无疾慌忙拦住,道:“艾娘,我只是想为先前之过向你道歉,是我鲁莽,冲撞了你,你莫再生气了。”艾娘见他真诚不似作伪,面色稍缓,沉吟之间,道:“你若知此,便就此别再来缠我便是了。”说完又欲走。卫无疾自然不放,艾娘愠怒,道:“你又待怎样?”卫无疾面上臊的通红,不知如何,便道:“艾娘,我去林中寻你,见你不在那里,便等了你一日。不知你今日去了何处?”艾娘早已不耐,便道:“我去哪里,与你无关。快些让开,我要回去了。”卫无疾正茫然无措,忽而看到艾娘手中书本,是素还之借于她的,便恍然而悟,道:“你去了素先生那里?”艾娘默然,道:“是又如何?先生那里清净,也少了许多烦扰。”卫无疾知她意有所指,不由惭愧,然想到艾娘没有否认,便又道:“你与先生孤男寡女,怎可……”卫无疾忽然面上一紧,道:“难道,难道你与素先生……”卫无疾没有说出其后之语,他已被自己心中猜测搅得心绪不宁。
卫无疾虽未全部言出,然艾娘已知其意。顿时恼羞不止,怒道:“卫无疾,你竟说出如此混账之语,你,你……”艾娘遭受其辱,一时竟气的说不出话来,眼中泪水积蓄,不禁簌簌滴落,双手掩面而泣。她感激素还之恩情,又受素还之颇多关怀,虽有亲近之意,却只将他当作一个长辈,尊敬依赖,故而时时在其面前显出女儿之态,然却从无男女之意,不想却被卫无疾以龌龊心思猜度,岂有不怒之理。卫无疾见状,未想到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又使艾娘情伤,心中暗悔,正欲出言安慰,艾娘却一把推开她,急奔而去,哭泣之声漫洒于道,一路不止。
当夜,慕艾娘一路哭泣而回,扑在榻上恸哭流涕。思及自己孤身在世,偏偏受人羞辱,便欲寻死,可想到陈氏临死所言,长生现今又无影踪,怎可就此赴死。随即又是哭泣,不知何时,睡意袭来,心神疲惫之下,便沉沉睡去。
数日后。暖风晓畅,绿树围荫。林中河塘之畔,慕艾娘并小白狐在水边相依而坐,塘水清冽无垢,其中央那株荷已长出四片圆圆荷叶,成碗状,亭亭出水,立于水面四寸之上,蔚然而立,于塘底投下一隅阴影。日光浓厚之处,艾娘静静替小狐狸梳理绒毛。小狐狸则闭目小憩,颇为享受。
自那日与艾娘相识,小狐狸便时常来此。似是恋上了艾娘的安抚,每次来时,其皮毛凌乱,还牵着许多草木。艾娘则是轻笑道:“小调皮。”次次为其悉心打理。两者关系亦是日益亲密。然每次见到小狐,艾娘便止不住忆起长生模样,想起那时他追寻小狐几次未果,怕是想不到自己会与之如此亲密吧。
艾娘其时眼睛四周犹有些许红肿,是那日哭泣所致,今日仍未消去。日光耀目,她微微眯眼,又引的眼睛微涩,泛出几丝赤红。忙抬手遮挡,心中对卫无疾怨念被勾起。便忍不住对小狐狸道:“小白啊小白,你可知道,那卫无疾真是个厚颜无耻的混账。”被她其名为小白的小狐狸只是动一动耳,却被艾娘看到,她欢喜道:“看来小白你也懂得是非善恶,也听不得此人名字。”“素先生与我有恩,如今却因我被那卫无疾诋毁,我心有愧,日后怕是不能再去先生居所,小白,你说我该如何呢?”“一切都怨那令人厌恶的卫无疾,他怎么就偏偏缠上我了呢?”慕艾娘一句句肺腑之言都倾诉与小狐狸,见小狐仍旧闭目小憩,叹气道:“小白小白,若你能回我一句有该多好。”
慕艾娘正自怨自艾,岂料小狐狸倏尔醒转,定定盯住一个方向,口中呜呜不停,惹得慕艾娘也惊诧望去。不久,一阵簌簌之声,一个人影,渐渐显现。艾娘定睛看时,正是卫无疾。艾娘一惊,心道他不在学堂读书,怎会在此?定是逃了课业。艾娘不欲多言,抱起小狐狸便要离去。卫无疾见此,沉声说道:“艾娘且慢,我今日只听艾娘一言,从此之后,定不相扰。”慕艾娘见卫无疾面色沉稳,却不似往日模样,听得他言,心思若是此言为真,倒不妨且住,再做分晓。便道:“你且问吧。”卫无疾便道:“艾娘,你可是真的不愿嫁与我为妻?”说罢紧盯艾娘,面现希冀。艾娘微微蹙眉,轻启朱唇,道:“我已说的明白,你又何必再问?”卫无疾不言不语,只是痴痴望着她。艾娘心中微叹,口中道:“是,我不愿。”
慕艾娘怀抱小狐,匆匆将行。卫无疾在后,看她婀娜背影,眼中爱慕万分,轻声道:“艾娘,你须怨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