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光越发浓烈,许四已招呼众人开始上路。车队缓缓成列,依次而行。慕长生与小玉所乘车驾位于中段。因这些车马本为储运货物之用,故而并无车厢。两人便相依坐于车内,曝于烈日之下。这些汉子久历风雨自然不怕,小玉却难经受,慕长生便依旧将她一只手牵住,暗暗呵护。前方驱车汉子默然执住缰绳,并无攀谈之意,却是不及许四接物待人熟稔。慕长生便也不去招惹。小玉被慕长生牵着,无酷热之虞,只是时时颠簸使她颇感不适。她往前后望了望,见茫茫无际,便似自己之遭遇,不知去向何处,心中惘惘,只感与慕长生手掌相握,才是踏实之处,不由轻轻施力握紧,慕长生察觉,笑道:“怎么了?”小玉微微犹豫,便问道:“公子,我们今后要去何处?”慕长生笑道:“我不是与你说过么?”小玉疑惑道:“公子何时说过了?”慕长生笑道:“我曾说过,你若是跟着我,只剩下四处漂泊一途。到时居无定所,至于要去何处,便是我自己亦不知。”小玉想了想,便道:“公子年华正盛,怎么不寻个出身,反倒似这般日日奔波。”小玉到底是一副世间心思,便思量丈夫处世,所求不外乎功名加身,只是她却难猜慕长生心思。他少时懵懂,秋云山种种情形便如黄粱一梦,恍惚间已入修道之门,又怎会在眷恋世故,当其梦醒,又见母亲身故,长姐无踪,更添离世之感,如今所求者只愿寻得姐姐慕艾娘,倾身相伴护她一生安平。慕长生听得小玉之问,便笑道:“出将入相,求之者众,却非我所愿。我游历四方,只为寻得一人而已。”小玉听了心中诧异,道:“所寻是何人,让公子这般尽心?”慕长生心中勾勒出慕艾娘样貌,道:“是我的姐姐。”不知为何,小玉心中忽而放缓,道:“公子怎么会跟姐姐失散?”慕长生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小玉见他不愿多说,便止住不言。片刻,又道:“小玉还不知公子名讳是什么。”见慕长生望来,诺诺道:“只从别人口中知道公子姓慕。”慕长生笑了笑,道:“慕长生。长生不老的长生。”小玉听了心中自然欢喜,含笑道:“听公子名字便觉不一般。”慕长生笑道:“哪里不一般?”小玉妙目轮转,笑道:“反正听来便是不凡,但细细思之,小玉愚钝,却是道不出来。”慕长生便笑道:“你这个丫头,又来消遣我。”小玉便用手掩住嘴唇,窃笑嘻嘻。自在昭南侯府时,小玉便结识了慕长生,于举手投足间只知他风仪不俗,如今与他亲近待了一日,更觉其不拘小节,易于相处,初时心中惶然不觉间消弭不见,便将少女精怪之处一一展现。这自然是小玉心思灵巧之处,偏偏慕长生受用无穷,若是小玉时时日日对他唯唯诺诺,才叫他心烦。
小玉掩唇而笑,慕长生心中亦是欣然,轻笑了一阵,便道:“现在我把名字告诉你了,小玉也该把名字告诉我,是也不是?”小玉听了,疑惑道:“小玉名字便是小玉,公子已知道了。”慕长生一怔,道:“我还以为小玉不是你初始名字?”慕长生心中也略有知晓,这些做丫鬟的,哪个没有些不堪的过往。小玉咬了咬唇,道:“公子说的不错,小玉确不是原来的名字。但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哪能做主自己叫什么,被唤作什么,便是什么,以前的名字却是万万不敢提起的,久了也就忘了。”慕长生见小玉脸上一片黯然之色,自觉失言,便问道:“小玉可有姓?”小玉便摇摇头。慕长生笑道:“莫不如小玉便与我姓慕,可愿意吗?”小玉闻言一呆,继而眼中便盈满泪水,心中感动莫名,颤声道:“小玉自然愿意,自然愿意。”慕长生见她落泪,心中怜惜,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叹道:“既然愿意,那还哭什么?你这般模样,岂不教人误会我欺你。”小玉忙止住泪水,道:“公子恕罪,小玉只是一时,一时把持不住,才……”慕长生出言打断,笑道:“我知道。忘了你曾答应我的事了?”小玉便道:“小玉卑贱之身,不值得公子如此厚爱。”说着又要落泪。慕长生便笑道:“说的什么话,昨日也不知是哪个,哭哭啼啼在求我呢。”小玉一听,便知道慕长生实在说昨日自己泣拜相求之事,虽知其未有嘲讽之意,但面皮浅薄,又怎么受得住,便“呀”的一声呼,欲用手遮住飞红俏脸,怎奈只手单薄,只盖住眼睛,不敢挪开,羞道:“公子莫再说了。”慕长生笑道:“你这丫头,心思活泛,寻着机会便要拿话编排我,却还不许我说话么?”小玉低声道:“公子男儿之身,还要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么?”慕长生笑道:“好好,道理全在你那里了,却落得我的不是了。”被他一顿打岔,小玉也重展笑颜,不复方才戚戚模样。
慕长生见小玉眉梢轻扬,知她心中欢喜,忽而想起昨日小玉提起未曾读书之事,便将牵在手中的素手抬起摊开,用另一只手食指在其上,一笔一画写出一个慕字,口中道:“这便是慕字的写法。”说完又反复写了几次。小玉本就心思玲珑,又看的认真,数次后便记在心里。这时慕长生问道:“可记住了?。”小玉略一犹豫,便臻首轻摇。点点痒意随着慕长生刻画从掌心传过来,这般与公子亲近的机会,她自然珍惜。慕长生又耐心教了几次,将慕小玉三个字一齐都教予了她。小玉学会之后,便道:“公子再教我些别的吧。”慕长生见左右无事,便欣然应允。略一思索,便从《千字文》开始教起。然由此所生种种思绪,自是难以明言。
车马不停,吱呀有声。不觉间日头西斜,已有迟暮之意,车队亦渐渐放缓慢行。待天色迷蒙,许四便令在一处宽阔处停驻。随即十几个汉子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将装携杂物行李的马车停在外围,其它则护在其中,均是填装货物的车驾,个个覆盖严实,却不知是什么东西。片刻,几处火堆生起时,天色将将暗下来。许四四处调停,待所有人安顿了,便摆了笑脸走过来,道:“车马颠簸,公子可还习惯。”慕长生笑道:“出门在外,但求个方便,哪还顾得了舒适与否。”许四笑道:“公子说的是。于我们这些汉子自然是这个理,但却是苦了公子身边这位姑娘。”慕长生还未答话,小玉已抢先摇头道:“我是公子婢女,自然要伴在公子身边,些许受累又算得了什么。”许四面上显出异色,去对慕长生道:“倒是我多言了。”随即又道:“哦,我特来知会公子,今日天色已晚,便在此处安歇。”慕长生道:“劳烦许兄。”许四又道:“再容我多言一句,此处周围尽是荒野,恐有野兽出没,公子夜里安稳些,莫要四处走动才好。”慕长生笑道:“多谢提醒。”
许四交代了一番便去了,不多时又返回送来些水饼与两方毯子,倒是教小玉对他观感好了些许,便在嘴上提了几句,慕长生便用前时之言又调侃了她几句,使她尽显小女儿姿态。小玉将午时剩下的半张饼吃了,将许四新送来的给了慕长生。二人将就吃完,又闲聊了几句。慕长生见小玉倦了,便将毯子与她,教她先睡了。夜阑珊,那十几个汉子仍三三两两坐着,远看来作交谈之状,实则慕长生凝神细听,却是一片寂静,个个沉默无言。慕长生早留了心思,见这伙人举止,知道他们绝非贩夫行商。只是他不愿招惹是非,两下相安,他又何必拆穿,只作不见就是了。
慕长生只看了片刻,小玉已沉沉睡了。他便去一旁盘膝坐下,闭目冥思。其后,十几个汉子两三个作一拨,轮流守夜不题。月落星隐,天明已至。慕长生适时睁开双目,见那些人来往收拾,便知将要启程,遂去唤醒了小玉。小玉整了仪容,想寻些水净面,却无处可得,只得作罢。慕长生看她一脸迷蒙低落,倒觉得有趣。左右耽搁了半个时辰,车队再次启动,化作一条长蛇,沿道上缓缓而行。
行了五六里,遇到一条岔道,车队便沿岔道而入。此路较官道较窄,越深入越是难行,路况愈下,多有碎石于道。沿途山林渐多,稀疏零散。行路速度变缓。于此,慕长生一一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确信,这许多车中,定有蹊跷,却只是气定神闲,稳坐不动。倒是小玉却着了慌,偷偷拉了拉慕长生衣袖,又看了看前方驱车的汉子,小声道:“公子,他们怎么不走大路,偏选僻静小路?”慕长生道:“你问我,我又哪里得知,或许此是近道,能省些时间。”小玉见他一脸从容,又道:“此道多有石木,坎坷难行,若是车翻,定会损失货物,他们真的会这般蠢么?”慕长生想了想,道:“或许他们所运之物不惧碰撞也未可知。”小玉听了顿时秀眉蹙蹙,道:“公子怎么净和我捉对,我不信公子不明我的意思。”慕长生笑道:“小玉要说什么,莫不如再说明白些。”小玉顿时气急,将脸一撇,哼了一声,道:“公子自己去猜吧,不理你了。”慕长生见状,呵呵一笑,也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