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如墨渲染。此时,寻常人家业已息声入眠,城郭入目处尽归蛰伏,时时犬吠三两,应和打更之声。然有几处地方灯火通明,喧闹依旧,那里是风月之所居多。饰红粉绿,花枝招展,姑娘们个个身量苗条,在那游船画廊之上,于灯笼明灭处,似柳扶风,左右穿梭,便是那欲遮似掩,欲拒还迎的神态最是美妙,清冷者使人却步,妖娆者使人驰目,似这般朦胧如月,寒水笼烟的丰韵最使人沉醉不厌,便是魂儿也被勾去了。却不知教多少逸才俊男,不惜这大好时光,流连忘返,纵情声色,一醉方休,直至天明。
昭南候府。明堂高陈佳酿,烛火正衬良宵。仆妇小厮翘首往来,个个手中捧物,忙而未乱。于管事一袭黑衣,居中调停。堂内,昭南候宋承携夫人刘氏居主位,下手慕长生居右,宋汝卿居左相对,各有木案于前,上陈菜肴,左右婢女服侍。见杯盘渐满,宋承遂举杯,对慕长生道:“今日宴饮,全为慕兄弟送行。慕兄弟只需开怀畅饮,其他莫管。请。”说完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慕长生陪饮一杯,笑道:“本以为只是寻常小聚,谁料竟劳宋侯费心至此,长生却是心中不安。”宋承身侧,刘氏一袭华服,云鬓高耸,一派雍容之相,此时闻言,道:“慕公子切莫客气,小女汝卿若非慕公子相救,岂能安然。纵使这般,亦不能报公子万一之情。”宋承笑道:“正是,正是。慕兄弟安坐便是。”此时一旁小婢适时添酒,宋承又举杯相邀,慕长生亦不辞。而后,刘氏手捧一杯,道:“我亦敬慕公子一杯。”说罢举杯便饮,杯酒入腹,面上便现殷红。慕长生见状,道:“夫人既不善酒,不饮亦可。”刘氏笑道:“这一杯如何还是要饮的。”待慕长生饮罢,刘氏只觉酒力上涌,面上醉意愈显,便道不胜酒力,被两个小婢搀扶而去。
刘氏走罢,酒过三巡。宋承便道:“慕兄弟,且尝尝侯府佳肴。”另有小婢一一介绍菜品,倒是是慕长生看的眼花缭乱。其间,宋承又道:“这几日,因公事繁忙,却是怠慢了慕兄弟。本想待事闲,再好好酬谢,却不想慕兄弟明日便要起行,却教宋承于心不安,这一杯,算是我自罚。”慕长生便道:“宋侯言重。宋侯援手之恩,长生犹记于心。”两厢饮罢,宋承便问道:“不知慕兄弟此去,将往何处。”慕长生道:“我欲一路北上。再者,易道友归去之时,曾与我有约,三月之后,邀我去凤鸣山一会。此去亦正好顺路。”宋承便道:“如此也好。慕兄弟若见到易兄,定要告知他宋承时刻企盼与其再会之日。”
却说宋汝卿自从慕长生之处听得那些神鬼精怪之事,日日思之,只觉此间之事玄妙非凡,往昔只如一盲目之人,于世间真实一概不知,便欲寻日与慕长生深谈一番。谁料却忽闻慕长生不日便将离去。得知宋承设宴酬谢慕长生,思索之下,便也跟来。她平日喜静,犹厌此等宴饮之事,宋承见状,只是诧异,却未阻拦。盖因慕长生乃宋汝卿救命之人,无须忌讳。宴上,宋承与慕长生相谈甚欢,宋汝卿只静坐一旁,拿眼光将慕长生紧紧盯住,流转不停。慕长生虽已察觉,却未言明,只作不见。此时宋汝卿听到凤鸣山相约之事,眉目一挑,道:“慕公子,敢问凤鸣山是什么地方?”慕长生正与宋承交谈,忽闻此问,二人停住,慕长生便笑道:“凤鸣山不过是个寻常之处。”宋汝卿便知他是敷衍之语,道:“听闻慕公子三月之后要去凤鸣山,不知可否带小女子一道?”慕长生还未出言,宋承已斥道:“胡闹。”宋汝卿一惊,抬眼望见宋承面上却无愠色,便撒娇道:“爹爹。”宋承道:“慕兄弟有事在身,岂有暇顾及你。”宋汝卿却道:“爹爹,我须不是问你,慕公子却还未答复呢。”于是两人都去看慕长生,慕长生微微一笑,道:“路途多险,宋姑娘千金之躯怕是难以承受,再者便如宋侯之言,我亦难顾及姑娘。”宋汝卿听他婉拒,心中一急,便嗔道:“说什么借口,你分明不愿带我一道。”宋承便道:“汝卿不可无礼。”慕长生却是笑而不言。宋汝卿一气之下,忿忿离席而去,身后小玉口呼小姐急忙跟上。宋承面向慕长生道:“小女顽劣,慕兄弟见谅。”慕长生含笑摇头。
宋汝卿一路疾行返回竹馨阁。只一想她贵为国侯之女,却为一男子嫌弃,便抑郁生怒。在闺中坐了半晌,心中犹难平静。自她痊愈一来,她秉性便再不复往日恬静慎微,反而多处许多跳脱活泼。往日心若止水,现今这潭静水却已是波澜微起。只是自身却难察觉。若在往日,宋汝卿绝做不出邀慕长生水榭小亭相会之举。然其贴身之人小玉聪慧,却是看得分明。此时小玉见宋汝卿面上愠怒,只是潜身缩手,不敢有半分不当,生恐引火烧身,然事与愿违。宋汝卿在房中左右蹈步,忽而望见小玉低头侍,妙目一亮。小玉见宋汝卿脚步停下,室内倏然一惊,心中怦怦不停。
宋汝卿嘴角牵笑,去桌前坐下,唤道:“小玉,倒水。”小玉忙上前一番忙碌,双手为宋汝卿奉上茶水。宋汝卿接过,小口浅呡,轻声道:“小玉,跪下。”小玉心中一惊,即刻屈膝跪下,伏于宋汝卿身前,垂头静候。宋汝卿伸手将小玉小脸抬起,见她面上红晕浸染,朱唇圆润,眉眼处尽是娇俏。忽而喜不自已,扑于榻上娇笑不停,却使小玉心中更是惴惴。
翌日,清晨。侯府门外,慕长生背剑而立,面对宋承,一旁刘氏,于管事俱在,独独缺了宋汝卿。话别之时,宋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与慕长生道:“慕兄弟此去寻人,若能到京。便执此物去泉王府拜会,必能有所助益,省却许多麻烦。”慕长生自然接受,道:“多谢宋侯襄助,长生就此别过。”待慕长生走罢,宋承皱眉问道:“汝卿怎么未到?”一旁于管事道:“下人来报,说小姐身体不适,自房中歇息。”宋承想起昨日宋汝卿离席之事,想是她心中不平,才未来送行,便道:“罢了,随她去吧。”却不知此时,宋汝卿已身在别处。
城外,十里亭。慕长生远远望去,便已看到一行人在亭中等候,其中两人他却识得,正是宋汝卿与小玉。待慕长生走近,宋汝卿笑靥如花,盈盈一礼,道:“慕公子,汝卿特来送行,等候多时了。”便有人捧来托盘,上有一壶酒,两盏杯,宋汝卿擎壶添酒,一杯送与慕长生跟前,一杯留于自己,道:“昨日宴上为与慕公子敬酒,今日补上,望公子满饮。”慕长生望着她素净之貌,缓缓将酒饮下,宋汝卿见状才含笑饮下,许是不曾沾过酒水,酒一入口,便微蹙秀眉,只是她却强忍饮下,不禁轻咳两声。慕长生便道:“酒已饮下,宋姑娘便回城去吧,长生亦要行路了。”宋汝卿忙道:“且慢。”慕长生皱眉道:“宋姑娘还有何事?”宋汝卿笑道:“今当别离,特曾慕公子一物,以作酬谢。”慕长生道:“宋侯业已谢过,宋姑娘不必多此一举。”宋汝卿道:“爹爹是爹爹,我是我,不能一谈。再者慕公子还不知我所送之物为何,何不看一看再作决定?”随即唤道:“小玉,过来。”小玉正侍立一旁,忽闻宋汝卿唤她,不明所以,走过去应道:“小姐。”宋汝卿便对慕长生道:“慕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观慕公子孤身一人,便将小玉赠予慕公子,让他一副侍奉公子左右。”小玉闻听,心中惊骇,立时仆倒于地,颤声道:“小姐,不知小玉哪里做得不对,我……”宋汝卿含笑道:“怎么,你不愿?”小玉顿时失声,不敢再言,一双眼嫣红蕴泪,颗颗滴落于地,垂头泣涕,却无声无息。慕长生此时凝目而视,将宋汝卿面容映入眼中,似是要将他看的清楚。宋汝卿亦不在意,仍笑道:“汝卿一番好意,慕公子可不要推辞哦。”慕长生面容冷峻,道:“宋姑娘应当知道,我不会接受。”宋汝卿笑容依旧,去将小玉脸儿抬起,只见一副梨花带雨,清丽海棠,缓缓道:“小玉是我贴身丫鬟,一向聪明伶俐,又兼手巧心慧,如今这副模样,更是我见犹怜,慕公子便不动心么?”慕长生心中已有怒气,冷声道:“既然宋姑娘喜爱,长生更不敢夺爱。告辞。”“慕公子。”宋汝卿提声叫道,“当真不受?”慕长生脚步微滞,便又抬起。却听宋汝卿在身后叹道:“小玉啊小玉,真是个苦命人儿。可惜丽质红颜,今番却要香消玉殒了。”慕长生脚步又停,转身道:“宋姑娘什么意思?”宋汝卿却似一惊,诧异道:“慕公子怎么又回来了?”慕长生只道:“宋姑娘此言何意?”宋汝卿微微一叹道:“我既将小玉送与慕公子,慕公子不愿接受。那小玉便只剩下一途可走了。”慕长生道:“什么?”宋汝卿轻声开口道:“死!”慕长生眼中寒意更甚。小玉闻言身躯不住颤抖,泣道:“小姐……”宋汝卿当即打断:“住口!”又去望着慕长生道:“再问慕公子,当真不受?”
慕长生微微一叹,道:“宋姑娘何必因一时之气,便使这些下作手段。”宋汝卿闻言心中徒生怒气,双眼冷冷望着慕长生,并不言语。慕长生与她对视片刻,又是一叹,上前将小玉扶起,道:“谢宋姑娘好意。”便要离开。小玉被这状况惊的不知所措,只是回头望着宋汝卿俏颜凝霜,口中不助唤道:“小姐小姐……”眼中泪水不停。
宋汝卿望着小玉,眼中不忍,然口中仍道:“小玉,从今开始,你便不再是我的丫鬟,尽心服侍慕公子便是。”小玉一路哭泣,被慕长生携着渐行渐远。
待二人再也不见,宋汝卿道一声:“回府!”便引一帮仆从往回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