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依山而建,山名晴却,镇名青雀。此山势高而路险,树木斑驳而杂生,由东而西覆盖十余里,自远处望之,但见云雾遮蔽,不见其形。有自山上游而还者曾言:“于山中,茫茫渺渺,不识方向,似阴阳未分,乾坤未辩。上不见晴日高悬,下不闻鸡犬之声。昏昏冥冥无岁月流逝之感,飘飘乎乎失人间声名之惑。”然自山中而出,顿觉天地清爽,无复此前之感。远近之人闻听,惊奇不已,多有人入山查探,皆言如此。然九州之大,物类繁盛,令人赞叹之事物又岂止于此。须臾便归于平淡。此原本无名之地,因此倒引来游历之人居住,久而久之,遂聚而成镇,藏于山坳之中。时人言此山终年阴湿,不见烈日,遂取名为晴却山,山中小镇便取这两字的谐音,为青雀镇。如此几十载光阴匆匆而过,往日生涩伶仃不再,反添了几丝繁华。青雀镇位于山中,山石突兀,道路偏僻艰险,与外界来往终究稀疏。稚子顽童不谙诗书,韶光既过,便成了鲁莽汉子。或入山而猎,或下田而耕。女子则居家而织,亦怡然自足。
在晴却山外东面百里之外有一县城,名叫麟县。县中有一落魄书生,名唤素求之,自小立下宏志,愿沿袭圣贤之道,不慕荣华富贵,不贪利禄功名,只求舍此一身,上报皇祗,下安黎民。然单凭心中一念与嘴上一言,万事皆可入股掌之间。而成事者,又有几人?素求之三岁诵《诗》,五岁识《书》。言必孔孟,行必《礼》《易》。十岁入县学,县学一周姓夫子见其一身傲气逼人,一番考校之后,惊呼不世之材,言日后必成国之栋梁。然事与愿违,素求之自加冠至而立之年,数次大考皆名陈榜外。常顾镜自怜,叹容颜易老,又叹世道不公,阻塞英才之路。心灰意冷之下,遂了却了功名之心,拜别周夫子,欲出门远游,排解心中烦闷。夫子多番挽留不得,遂叹息放其离去,实则内心惋惜不已。
不日素求之变卖家产,换得纹银十两八钱。只留下几箱书籍,不忍丢弃,便租得驴车一架,盛装随身。又思及自己半生蹉跎,竟一无所得。不禁惭愧于心,有负素求之此名,遂改作素还之。意为脱开利禄场,还归始处真。其后素还之一路往西而行,遇山而停,遇水而止。如此徜徉数月,忽遇一山,便是晴却山。见山上云雾缭绕,似仙人之境,便问车夫:“此处是什么地界?山是什么山?”那车夫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手,各处人物风俗见过不少,开口便道:“此山唤做晴却山,听人说颇有神妙之处,却未亲眼得见。我前些年曾路过此地,记得在前方山坳中,有一镇,名叫青雀镇。名叫镇,实是个村落。只因地处偏僻,往来受阻,官府无暇顾及,故而变成方外之地,不受钳辖。”
素还之于车上望去,只见一条蜿蜒的山路隐隐约约可见,远处便遮蔽在浓稠的雾气里,通往山中。于是心中兴起,便催车夫往前行去,去看一看山中光景。那车夫依言而行,驴车吱呀,渐渐隐没于山道,不见踪影。进入山道,素还之撩开帘幕,举目四望。这山中景象与在山外之时又大不相同。虽有雾气阻隔,但山石峻峭清晰可见,绿树芳草,清香可闻,真真是个好去处,虽少了几丝生气,但亦徒增神妙。素还之一路走走停停,遇到美艳之处,必要下车赞赏一番。几月来的烦闷之感消了大半。素还之有感而发,顿觉心中郁结一吐而出,单为这晴却山作了一首词,《西江月》:
玉树琼花做衣,流云轻雾为裳。混沌初开辟金芒,而今复见天光。
旧梦且去无忆,归来径自彷徨。欲与青山共惆怅,俯仰尽是苍茫。
素还之吟罢,独立许久,默然不语,想到这晴却山虽隐于浓雾之间,却有为之倾慕者。而自己立于世间,空负才华,却无伸展之地。心道锦绣蒙尘,明珠见弃,词中不免添了壮志难酬,怀才不遇之意,心中游玩之趣遂止。复驱车沿着攀升的山路又行了数里,便到了一处高地,视野顿时豁然开朗,一处村镇盘在山坳之间,但见:
山拢云海,地镇星河。山拢云海风涌飞流雨浮空,地镇星河辰布银辉月隐曜。阡陌里鸡犬相闻,户枢前翁童为乐。槐柳永绿,松柏长青。流莺归燕堂前落,三皇五帝尝作客。
素还之来到镇中,打发车夫,便自去镇中游荡。于树下见一老者与童子六七人,皆衣着朴素。素还之便与老者交谈,那老者见素还之衣着风雅,口吐不凡,便知无不言,言语之间,素还之方知此地民风淳朴,人人自足,从无出山之意。六七顽童在一旁好奇张望,引得素还之问道:“可读‘诗’?”这七个里有男有女,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大胆上前,摇摇头,问道:“什么是‘诗’?”素还之道:“‘诗’便是……”倏尔无言,半响无所得,怅然一笑,心道:“素还之,素还之,亏你自诩非凡,竟连数十载所读之物为何也不知晓。”不觉间竟留下两行清泪,默然不言。那童子看素还之落泪,手足无措的望向老者:“叔公,他怎么哭了?”老者对他招手,男童扑过去,偎在一旁紧紧盯着素还之。
许久,素还之整理心绪之后,望着诸羞怯的童子,对老者言道:“老父,镇中可需夫子。在下素还之,乃一介落魄书生,若不弃,愿教镇中适龄稚子,学习圣贤之道。”老者闻言,既惊又喜,持杖而立,连连向素还之作揖。盖因这青雀镇地处山间,往日里也从山外请过夫子,奈何多有不便之处,加之山间顽童,生性好动,难于管教。以致多有流连数月而去者,长此而往,青雀镇便自此作罢,索性只做山野之民,读那些圣人之书作甚。念及此,老者便道:“先生不惜屈尊,老朽自是愿意。可惜,我等山村野人,怕付不起先生的酬资。”素还之开怀而笑,说道:“无须酬资,但求茅舍一间,每日粗茶淡饭足矣。”老者闻言,脸上笑靥丛生,再次作揖,道:“老朽感先生恩德。”素还之连忙扶起。便去问那先前童子:“你叫什么名字?”童子答道:“长生,慕长生。”
那老者在镇中也是颇有气量之人,第二日,便寻了四五个壮汉上山取材,到暮时,便于一处僻静处建成了一座木屋。老者本想在镇中帮素还之建造居所,奈何素还之道其性喜清净,便在镇外二里的一处空地安居。却说在那日,慕长生在树下聆听老者与素还之的交谈,于正午过后,日头偏西之时方才归家,其时心中波澜难平,虽不知圣贤之道为何,但却掩不住倾慕之心。大概是向往素还之谈笑自若的风采。他三步并作两步迈入家门,喊道:“娘亲,娘亲!”即时,简陋的正屋内走出一个妇人,布衣荆钗,脸上掩不住岁月风华,皱眉呵斥:“你这个小子,又跑到什么地方撒野去了?”言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从屋内探出头来对着长生挤眉弄眼,被妇人发现,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头,缩回屋内,少顷,又探出头来。
妇人姓陈,无名,人皆称陈氏,乃慕长生的生身之母。屋内姑娘是长生之姊,长他四岁,名艾娘。长生之父于陈氏身怀长生之际,暴病而亡,陈氏忍悲含泪生下一男丁,遂取名长生,是愿他无灾无难,多福多寿。八年间,陈氏含辛茹苦,抚养一对姐妹,镇中之人,莫不敬佩,故而多有在细微处施以援手。幸得长生自小聪明伶俐,省却了陈氏不少心思,镇中之人也对其莫不喜爱。相对而言,慕艾娘却是个性格狂放的姑娘,最是喜爱在镇中游荡,对女红之事却了无兴趣。陈氏常言:“长生与艾娘便是投错了胎,长生应是女子,艾娘应是男子。”长生归时,陈氏便正在屋内教授艾娘女红。
此时慕长生迎上妇人,口中道:“娘亲,娘亲,今日镇中来了个先生,说要教我们读书。”陈氏听了,怒道:“你这小子,还敢说谎话。现在有哪个先生会来这青雀镇?”说着一只手拧住了慕长生的耳朵。慕长生顿时疼痛难忍,哀嚎出声,口中重复道:“是真的,是真的。”陈氏手中力气更重,说道:“不知悔改!”而慕艾娘则在一旁哈哈大笑,口中道:“娘亲,轻些轻些,长生的耳朵就要掉了。”声音传出门外,被赶来的老者听到。长生见到老者入门,用力挣脱陈氏,跑到老者身后躲藏,陈氏连忙见礼,道:“叔公。”老者摆摆手,对陈氏说道:“因何事教训他,长生一向乖巧,怎会惹事?”陈氏道:“只怪这小子说谎也不,要交他们读书呢。”对陈氏说道:“镇中有了夫子,依我看来其人颇有实学,明日便让长生去他那处入学。”陈氏不敢违逆,满口答应。这时,屋内钻出个唇红齿白的小娘,脆生生叫道:“娘亲,我也要去。”陈氏双眼一瞪,斥道:“不许!”艾娘心中一急,恳求道:“娘亲,便让我去吧。我此后事事都依你。”陈氏只是不许。艾娘见陈氏不答应,又去执着老者的袖袍轻摇,求道:“叔公,你便帮我求个情吧。”娇弱的样子全不似往日放肆模样。老者看了看她,也是摇头不应。艾娘气苦,眼中莹光点点,楚楚可怜,看看娘亲,又看看老者,如此数次,不见回应,索性呜咽着跑回房内。慕长生见了,心中疼惜,举步追上去。屋外老者与陈氏都只道艾娘顽劣成性,不再理会。
慕长生追上去,只见慕艾娘于床榻上掩面哭泣,遂上前,轻牵她的衣角,艾娘不应,他又去牵扯。艾娘便恼了,瞪着通红的眸子,怒道:“你来做什么?”慕长生上前替姐姐拭去泪痕,道:“姐姐莫哭,姐姐想学,等我每日回来再教你好了。”慕艾娘听着弟弟稚子童言,禁不住心悦而笑:“长生,长生,真是姐姐的好弟弟。”说完一把抱住慕长生,抱得紧紧的,接着又如痴如傻的笑起来。这笑声陈氏和老者在屋外听得清晰,忍不住相视而笑,只感叹小女儿心性,真真喜怒无常,却不知屋内真实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