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方祁烈一身玄色盔甲走上城墙,腰间一把玄铁刀,刀锋在阳光下闪出一线阴冷。
“见过王爷!”城墙上站岗的小兵们纷纷躬身行礼。
方祁烈随意地摆了摆手,“西北蛮子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一名侦察兵立刻回复道:“回王爷,羌族最近甚是老实。”
“那就好。”方祁烈道,“这几日日头足,兄弟们都辛苦了。今天晚上咱们扶风营也歇上一歇,叫厨子们做些好菜,把我府中珍藏的好酒也都搬出来。”
“多谢王爷!”
小兵们一阵惊喜,虽不敢有大的动作,脸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待方祁烈走下城墙,站哨的小兵们更是掩饰不住高兴的心情。
“没想到咱们王爷竟然这般亲和!”
“每日跟着咱们一同操练,竟连站哨也跟咱们一同轮值!”
“还将自己府中的酒分给咱们!真不知这王爷的酒是个什么滋味……”
只有跟随方祁烈多年的副将卓然不以为意地笑笑,“早跟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说过,咱们王爷可跟中都里那些王爷不一样,这下你们可信了?”
“信了信了!”
“中都的王爷怎么能跟咱们王爷比!”
军中的宴会不需要过多修饰,一堆篝火,几只肥壮的牛羊,再加上几个身手了得愿意露两手的兵将。
月至中天,扶风营中的气氛也愈加热闹。
方祁烈也比平日里放松了许多,脱了玄甲换上一身黑色短打装扮,出身皇族的贵气和在西北边陲磨炼多年的杀气竟奇迹一般地融合在了这一人身上。
此时他正抱着一坛酒,与坐得最近的卓然谈笑。
“当年我出中都之时,族里的那帮王爷都说这西北是苦寒之地。”方祁烈顿了顿,颇有些嗤笑,“那帮王爷,都被蛮子吓破了胆!”
卓然笑笑,“若论这胆子,谁比得上你承辉郡王方祁烈?你可是还没学会走路先学会抓蛇的。”
方祁烈知道这位多年的好友又在拿自己打趣,倒也不恼,扬眉笑道:“是啊,某人可还是都快十岁了还拿不稳刀!”
“方祁烈!”卓然此刻亦是全无平日淡定模样,一声怒斥便随手拔出了腰间长剑。
座下一些新兵见副将一副要与自家王爷动手的样子,连忙放下手中的肉块,纷纷要拔刀护主。
“哎哎,坐下坐下!”军师程昱一手一个,先将最近的新兵拉回篝火边,“咱们王爷跟卓然那是二十多年过了命的交情,恨不得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些都是小打小闹,营里常有的事,等你们在这扶风营里待得久了就习惯了。”
几个新兵将信将疑地坐下。
方祁烈的长刀与卓然的长剑一同出鞘!
卓然的剑轻易地挑起了方祁烈手中的酒坛,而方祁烈的长刀也劈开了卓然面前的木桌。
二人一同跃起,从主座腾身到篝火前。
众人纷纷避开,将篝火附近的空地让给二位将领。
又一个交锋,刀与剑在空中交接,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被挑起的酒坛稳稳地落在刀剑相交处。
“好!!”一名将军大声助威。
新兵们这才反应过来,也举起手中酒坛为方祁烈与卓然助威。
程昱笑着摇摇头,继续文雅地举杯饮酒,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转瞬间几个回合过去,眼见着气氛愈浓,酒坛在空中被不断抢夺,却没有一滴酒洒出来。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划破了刀剑的破风声。
“差不多了吧?本姑娘可是来吃饭的!”
打得正酣的方祁烈一时未注意,卓然闻得此言却是立时收了长剑,迅速整了整衣服跃到来人面前。
“妹妹你来啦?妹妹你想吃点什么?这大半夜的妹妹你冷不冷?”
方祁烈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转手接了酒坛走向人群。
“卓然你别跟个老妈子似的行不行啊?我好歹也在这扶风营待了五年了,这点风沙算得了什么啊!”
“是是是。”卓然连声道,“那妹妹你想吃点什么?哥哥去给你拿。”
正在一旁安静喝酒的程昱终于受不了,随手拿了一坛酒走过来扔给卓尔,“来,卓尔,别听你哥在这唠唠叨叨,程大哥带你去那边喝酒去。”
卓尔轻巧地接过酒坛,开了封口便往嘴里灌,畅饮一番后赞叹道:“这酒真不错,不像是咱们自己土法子酿的。程大哥,这是什么酒啊?哪儿弄的?”
卓然从袖中抽出一块方巾,细细地帮自家妹妹擦拭被酒液弄湿的脸颊,一边还在唠叨:“妹妹啊,你说你一个女儿家,老老实实在闺阁里绣个花样不好吗?非得进什么军营……你看你被这帮大男人带坏了都学会喝酒了……”
卓尔与程昱默契地选择无视掉卓然的话。
程昱抬手指向正与士兵们喝酒喝得畅快的方祁烈,“这可是咱们王爷府里的酒,你若想要,就去找王爷要去。”
“王爷府里的酒?”卓尔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脸上竟有些绯红,“那、那我去问问王爷,这酒叫什么名字。”
程昱看着卓尔的背影,对卓然笑笑,道:“卓然啊,看来你这妹子,心有所属喽!”
“王、王爷。”
“卓尔?”方祁烈正与将士们拼酒,见卓尔来了便放下了酒坛,“有什么事吗?”
“我……我……”卓尔却低下了头说不出话。
卓然与卓尔皆是大周百年帅府卓氏的嫡系子孙,自幼便接触兵器兵法。卓然十四岁跟随父辈上了西北战场,便再没离开过。卓尔虽是女子,然而卓氏帅府中并无男女之防,卓尔自幼随父辈练习武艺阵法,十五岁时随由中都远赴封地的方祁烈一同来了这扶风郡大营。作为营中唯一的女将,卓尔虽在平日里与众男子分隔,但若论起其武艺之高强,兵法之熟练,这营中却是没有几人能强于她。
“如何?”方祁烈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卓尔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我只是想问问王爷这酒的名字!”
“哈哈。”方祁烈笑道,“原来是这个,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咱们卓尔将军这么害羞!”
这句话一出口,竟让卓尔的脸更红了。
“这酒还是去年年下我回中都述职时先皇赏的,好像是叫什么‘远归客’。我还笑这名字正应景呢!卓尔若是喜欢,今年我回中都时,便再向皇兄讨几坛,专给你留着。”
“真的吗?”卓尔蓦地抬头,眼中闪亮。
“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一营将士正喝酒喝得开心,突然一个宫装打扮的男子风尘仆仆而来。
“承辉郡王方祁烈接旨!”
来人不客气地上了主座,手中高举一卷明黄卷轴。
“承辉郡王方祁烈接旨!”见众人还愣着,那人又高声道。
方祁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酒坛,整了整衣襟,带头在那人面前单膝下跪,“承辉郡王方祁烈在!”
见众人都跪在面前,那人才不紧不慢地展开手中卷轴,庄重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承辉郡王方祁烈,长年镇守西北扶风郡,劳苦功高。朕感其辛劳,特赐方祁烈半年休沐。命方祁烈即日回都,不得有误。钦此。”
“方祁烈接旨。”
宣旨之人将明黄圣旨郑重交给方祁烈,忽地一笑,道:“想不到承辉王爷这军营中,仍是这般热闹,看来我此行倒是赶得巧了。”
“哼!”方祁烈扬眉笑了笑,“怕是全天下敢在我扶风大营里装神弄鬼的,也只有你祝今宵了!”
正说着,卓然拿过一坛“远归客”,随手扔给祝今宵,也笑道:“你小子如今倒是得了好差事,都能来宣圣旨了!”
祝今宵一抬手,颇有些随意地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好差事?卓二哥别笑话我了!这可是个苦差事!”
方祁烈、卓然、祝今宵都是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三人幼时结拜为兄弟,序齿长幼,便以方祁烈为首,卓然为次,祝今宵为末。后来卓然随父出征西北,便留在了扶风大营,过了几年方祁烈远赴封地,唯有祝今宵留在中都,为皇宫护卫营天机营首领。
“此话怎讲?”
祝今宵正要开口,方祁烈似是不经意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咱兄弟三人许久未见,不如来我帐中,来他个一醉方休!”
祝今宵会意,拽起还在发傻的卓然便跟着方祁烈走向了元帅营帐。
“今上是否要开始清理皇族内部了?”
一进帐中,方祁烈立刻便收了一副爽朗笑意,沉声问道。
祝今宵亦是一脸凝重,“是。”
“前些日子新帝登基已是一个征兆。先帝子女皆有分封,连先逝的七殿下都追封了广德君,唯有功劳最高的三殿下,竟封了个长宜君!”
“长宜君?!”方祁烈不由得一惊,“那不是先帝封给先任陈国国主的封号吗?”
“不错。当日陈国国主谋逆犯上,起兵攻入中都,被天机营与玄策营联手拿下,先帝念着同胞之情,只下令废除陈国封地,改封长宜君,迁于中都皇宫中软禁。今上竟将堂堂皇子封为长宜君,如今又要召你回都,不得不说,今上清洗皇族之心已起,咱们需得多加小心了。”
“若只我一人倒无所谓,家父年岁已高早已退出朝堂,家母身为公主,也不是今上能轻易动得了的。只是我这扶风营中十五万将士不能随我入险境。”
眼看着方祁烈与祝今宵间的气氛愈加沉重,唯有卓然还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你们……都那么紧张做什么?”
祝今宵一脸的不想理他,方祁烈道:“皇族之中,当年略有反意的都被今上清理得七七八八,现在终于轮到远在西北的我了。”
“不是你。”卓然突然正色道。
方祁烈一怔。
“不是你。”卓然重复,“是我们。是你方祁烈,我卓然,和他祝今宵。”
方祁烈一下子明白过来,心底流过一股暖流。
“说得对。”祝今宵道,“今上若想动你,先不管这扶风营的十五万将士,便是我兄弟二人先不答应!”
“别太感动啊!谁让咱们是娘胎里就认识的好兄弟呢!”
“当年结拜之时便已然说过,要想杀了咱们之中的一个,就得先从另两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三人一同喝酒谈笑,不觉已是三更时分。
祝今宵跨出营帐,对旁边正要行礼的守卫摆了摆手。他抬头看着扶风郡的夜空,突然心生感慨。
“可是下雪了吗?”方祁烈也走出来。
“是啊,下雪了。”祝今宵低声道。
卓然抱着酒坛走出营帐,已然有些醉意。
“这小子,明明酒量最浅,偏偏每次都是他喝得最多,真是白费了我这一坛‘远归客’。”方祁烈无奈道。
“祁烈,你这株林,真是个好地方。”祝今宵喃喃。
“当然。株林在大周西北边陲,我又特意将营地扎在了这大漠之中的扶风郡。大漠孤烟,胜过人间好景无数。”
“这雪,真是美啊。”祝今宵抬手接过一朵雪花。然而习武之人体热,即便是在这苦寒之地夜半之时,那一朵雪花也立刻消融成水。
“起风了……”半醉的卓然趴在方祁烈肩膀上,被冷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是啊,起风了。”
翌日一早,方祁烈便收整好了行囊。行军之人物件少,全部身家也不过两个包袱。
方祁烈将扶风大营交托给了卓尔与程昱,与卓然、祝今宵一同踏上了返回中都的路途。
一日快马加鞭,三人已是远离了扶风大营,将要到达株林最繁华的城市九连。
三人在一处高地上勒马,遥望着远处的九连。
“过了扶风郡,便是九连城。过了九连,便是昆仑关。昆仑之后,南下中都。”祝今宵平静地安排行程。
“这风,还没停啊。”卓然道。
“不会停了。”方祁烈扬起头,大漠的风沙被远远抛在身后,灼眼的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是啊,这风只要开始了,便不会结束。”祝今宵回头看他。
“这风将从株林吹起,吹向昆仑,吹向中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究竟吹往何处。”
中都皇宫。
周帝登基以三月有余,留在中都的皇族已经清洗,而周帝的后宫,也被各家各族的美女充斥。
嬴美人虽已被封为婕妤,但深知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终于在这一日秘密召来了最近深受皇恩的中书侍郎赵亦南。
“听说最近陛下召回了承辉郡王和锟铻郡王。”嬴婕妤挽了挽鬓角。
“回娘娘,正是。”
“你也知道,最近新进宫的姐妹们多,晁皇后一人难免捉襟见肘,免不了要召本宫与嬴妃姐姐去帮忙。”嬴婕妤停了片刻,“听说你家妹子也进了宫?是封了御女吧?”
赵亦南顿时冷汗直流。
“回、回娘娘的话,我、我家妹子确实已进宫……蒙陛下圣恩封了御女……”
嬴婕妤随手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在赵亦南面前晃了晃,“本宫今日将这枚玉佩赏给你,今后你或你家妹子有何困难,只要出示这个,本宫便全力帮你们一次。”
赵亦南顿时激动非常,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
然而嬴婕妤却一下子撤回了玉佩。
“赵大人,你要知道,本宫这玉佩可不是白拿的。”
“这个自然。”赵亦南躬身道,“下官自会通知家妹。从今日起,我赵氏一族唯娘娘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