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王爷与长宜君一同被派至我殷国,今上究竟何意,殿下还不知吗?”慕容璘走到桌边坐下,略一扬头,对着方祁烈道:“王爷是人中之龙,可与王爷一同的,却是甫被册封长宜君的三皇子,若我分析得无错,今上接下来便会将王爷手中的兵力分与长宜君,到那时,就算王爷能忍得下,那扶风郡的将士们可忍得下?一旦埋下祸根,到时候无论是借王爷之手扳倒长宜君,或是让长宜君扳倒王爷,对今上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方祁烈闻言一皱眉。
“不过,若是我的情报正确,以兵权来挑拨你二人不过是备用之计。今上正是想让你早日发现,到时借你的疑心,定会与长宜君有分歧,再略一筹谋,你二人之间必有一场死斗。今上甚至连战场都已选好——我殷国百年富庶,为一二皇族赔上爵位倒也不亏。”
祝今宵道:“王姬所言,句句在理。可我们又有什么理由相信,王姬是真心来帮助王爷的?”
“真心帮助你们王爷?”慕容璘一挑眉,“我何时说我是要帮助你们王爷?我来此,不过是要与王爷谈一场交易罢了——王爷助我拔除姬王后一族,我助王爷保下扶风大营。”
“王姬未免太自大了些,真当我三人连个扶风大营都保不住吗!”卓然怒道。
“保不保得住,王爷敢赌吗?”慕容璘盯着他,“用你扶风大营的荣耀与几十万将士的性命,来赌上一赌。赌今上对你的信任,赌你承辉郡王方祁烈的本事。”
方祁烈不言。
慕容璘说得对,他赌不起。
方崇义的信任本就是无稽之谈,而他现在,也并无完全的把握能够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方祁烈能赌,可他不能拿兄弟们的命去赌。
祝今宵瞥见他沉默,便一手按住了躁动的卓然,沉声道:“王姬的来意,我三人已明白,今日天色已晚,不如……”
“不。”慕容璘打断他,“请王爷现在就答复。”
“王姬何必咄咄逼人!”卓然怒道。
“咄咄逼人?堂堂扶风郡王,扶风大营的将军,做个决定竟如此困难?”慕容氏的七王姬冷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与你联手。我这便告辞了!”说着便转向要走。
“王姬留步!”方祁烈蓦地起身,向慕容璘拱手行了半礼,“王姬所言在理,我方祁烈,愿与王姬联手——你助我保住扶风大营,我助王姬拔除姬氏。”
“祁烈不可——”卓然刚要抬手阻止方祁烈行礼,祝今宵却一把拦下了他。
慕容璘这才回身,看见方祁烈行了半礼不由得愣了一下,突然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他,“王爷今日向我行礼,我便不能只用这一点好处来回馈王爷。扶风大营之后,若王爷还有更大的志向,我慕容璘,万死不辞!”
“听说你去找方祁烈了?”
慕容璘懒洋洋地靠在栏上,也不抬眼,“又是哪个碎嘴的告诉你的?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出卖我,我就把她打包卖给暮华去!”
琉金一边给刚进院子的慕容惽倒茶,一边偷笑道:“王姬饶命!王姬若是这么说,那咱们瑶光殿里得少一多半人去。”
慕容璘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倒是慕容惽在自己妹妹的院子里来去惯了,此刻自己喝着茶,闲闲开口:“早知道你要去找方祁烈,我也就不亲自去走那一遭了。只是不知,方崇峻与方祁烈,你属意于谁?”
“你那把懒骨头早就该活动活动了!”慕容璘斜了他一眼,“我还未与方崇峻正面接触过,不好下定论。不过他既然能将陆双羽收入麾下,自是有他过人的地方。至于那方祁烈——我原以为他不过是粗野莽夫,仗着祖荫和那个程昱才暂时保了扶风大营,但今日一见,却又觉得此人远不止此。”
“我前几日去见了这二人,”慕容惽道,“方崇峻自是不可小觑,此人能力之强,心思之深,从今上对他忌惮颇深上便可见一斑。至于方祁烈……我与你一般想法。说是胸无城府,却能将三十万将士治得服帖,可若说他城府颇深,又找不到破绽。这些年除了扶风营,他从未参与过任何朝政之事,每次入中都,也不过表现尔尔,没有任何有野心的迹象。啧啧,看不透,看不透!”
“所以,你我都更倾向于方——”慕容璘突然顿住,转过头直视慕容惽,脸上竟有一丝奇异的神情,“三哥,我们这么长时间都只专注于二中择一,所以在他二人间反复衡量。可若是……”
“你的意思是,要联合三殿下、扶风营与你我三方的势力?”慕容惽皱眉,“这不可能。你我尚无那般大的实力,况且也没有那个必要。”
“我们要除掉姬王后,便要先除掉她背后的姬国公。欲除姬国公,我们不借助中都的一方势力是不可能的。以眼下看来,方祁烈回到中都复命后,今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回到封地的。”慕容惽突然脸色一沉,“你把母妃留下的扳指给了方祁烈?!”
“是,我给了他。要除去姬国公,我需要他的力量。”慕容璘道。“但是方祁烈毕竟只是外系,且远离中都多年,并没有很多实权在手。”
“那你如何能够保证,方崇峻会为你所用?”
慕容璘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不知道。不过总是可以试上一试。”
“妹妹,不要妄想。”慕容惽道,“你我只是诸侯国的王族,能够与承辉郡王搭上线已属不易,不要好高骛远,反倒坏了大计。”
二人半晌无话。
“三哥,我想试试看。”慕容璘沉思后吐出一句话,“我知前路难如登天,但我,毕竟是凌氏之后。”
慕容惽叹了口气,“小七,你明知道,只要你提了,我无不应允。你既希望如此,那为兄也必得为你谋划。你且宽心。”
“主子,快二更天了,早些歇息吧。”
慕容惽回过头看着自小带在身边的侍卫,“鹿秦,你跟着我十二年了吧。”
鹿秦一拱手,“奴才是天成七年跟着主子的,至今确已十二年了。”
“天成七年……”慕容惽低声重复着,“十二年了啊……”
天成七年的除夕宴,是殷国三王子光华绽放的开始,却是慕容惽隐藏羽翼的开端。那一日,十四岁的慕容惽获先帝亲封“嘲风”之名,气势之盛令满朝文武皆侧目。然而归国之后他立刻解散亲卫,辞掉了少将军之职,只留在殷都之中闭门谢客,七年后携幼妹出游。
鹿秦心中一沉,不由开口道:“将军,您是想……”
慕容惽听得“将军”二字一愣,随即笑道:“鹿秦,随我去晚秋水榭吧。”
那一夜的慕容惽只带了鹿秦一人,然而他站在方崇峻面前的时候,却大军压境一般,硬生生将三皇子的气势都压制住了。
“三殿下。”他一拱手,虽是行礼,可气势却不减分毫,“慕容惽漏夜而来,与三殿下有要事相商,还望三殿下屏退左右。”
方崇峻看了一眼一旁的陆双羽,“无妨,双羽是自己人。不知王子要与我说何事?”
“鹿秦,你先去外面守着。”慕容惽毫无顾忌地在案边坐下,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我想知道,三殿下究竟拿捏了今上什么把柄。”
方崇峻的目光瞬间凝住,一把拔出一旁兰锜上的长剑,瞬息之间剑尖已抵上慕容惽眉心。
他也曾带过兵打过仗,生生死死间穿越多次,他自信,以他的身手在此时此地要了慕容惽的性命绝非难事。
连一向自持冷静的陆双羽都有些紧张,一时想要协助方崇峻制住慕容惽,一时却想到他是慕容璘的兄长,两下交持之间竟是手足无措。
可慕容惽毫不在意一般,伸出手轻轻拨开了剑,“三殿下何必动怒?我不过是想来向三殿下寻个答案罢了。”
陆双羽沉声:“王子请直言。”
“我不是来威胁三殿下的。”慕容惽长身而起,两根手指夹住剑身指向自己心口,“三殿下若是不信,随时可取我性命。”
方崇峻与慕容惽对视片刻,只见对方目不斜视毫不躲避,终于缓缓收回了剑,重新放回了兰锜之上。
慕容惽一笑,“这便对了,还请三殿下安坐。”待三人重新落座,慕容惽还亲手倒了茶,“我的来意已经说了——我只是想问三殿下一句,你手中究竟拿了今上什么把柄。”
方崇峻皱眉,“今上乃天下之主,孤怎敢拿捏今上。”
“三殿下,明人不说暗话。”慕容惽看着他,“今上并非是当初先帝属意的继承人选,是在三殿下与先七殿下的力保下才坐上帝位。然而方圆殿一战,先七殿下战死,三殿下虽然明升暗降被削了兵权,却保全了性命。惽实在是很想知道,三殿下究竟凭靠了什么才得以安身。”
“宫闱秘史,王子这般不顾忌难道不怕孤治你的罪吗?”
“我当然怕。我相信以三殿下的身手要杀我绝非难事,可我也自信以我的身手,要保全自身亦非难事。”
慕容惽说这话时并无骄矜之色,仿佛只是在叙述一番事实一般。
“所以,三殿下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
方崇峻长叹一声,“哪怕孤今日不告诉你,想必以你的心思也能猜测一二吧。”
“不错,只是我懒怠惯了,既然三殿下愿意回答我,我又何必自己来揣测?”
方崇峻笑了一下,开口却觉苦涩,“当年父皇不只是不属意于今上……当年,父皇原本想一举根除今上的势力。”
慕容惽一愣。
方崇峻说得委婉,慕容惽却是心思明了。以先帝当年的铁血手腕,根除一位皇子的势力绝不只是除去羽翼,更应该是削爵囚禁断其根基,甚至是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不需要方崇峻细细讲述。
先帝要除掉方崇义,但是有两位皇子力保,加上方崇峻手中的兵权,更是让先帝一时掣肘,最终反被方崇义夺位成功,杀了方崇茂,囚禁方崇铭和方崇言。
“那么先七殿下……”慕容惽道。
方崇峻闭了下眼冷静了一下,才道:“你猜得没错,方崇定……不是战死的。”
一切不过最简单的一句真相。
螳螂捕蝉,兔死狗烹。
方崇峻与方崇定是握有兵权的皇子,是方崇义登上帝位的路上最后的阻碍,必须得除去,即便是,他们曾经为他的大业立过功。
曾经并肩生死的兄弟也必须被踩成垫脚石。
大周天下数百年,只有这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想必三殿下心里也不好受吧?”慕容惽笑。
“成王败寇,天意难测,孤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并非心无旁骛。三殿下是聪明人,能从今上手中脱逃,难道就没想过要干一出大事吗?”
“王子慎言。”陆双羽道。他是三皇子的幕僚,也是唯一知道方崇峻已有反意的人,能多一个盟友是好,却也不能让方崇峻白白受人挑唆。
“我今日既已敢来与殿下说了这番话,殿下的意图我便也能揣测几分。”慕容惽正色道,“我只问殿下一句,殿下可敢与今上、与这天意较量一番?”
方崇峻看着他,“你要孤如何信任你?”
慕容惽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递到他面前,“这扳指是我母妃留下的,我与舍妹一人一只。这枚扳指今日便作为信物交于三殿下,往后但有所令,莫敢不从。”
方崇峻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玉扳指。
“夜深,惽便先回去了。今日与殿下商谈之事,还望殿下早做打算。”慕容惽起身。
就在慕容惽走过的瞬间,陆双羽突然开口:“请王子相告,七王姬的扳指现在谁手中?”
慕容惽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一般回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道:“我不想瞒着二位。是承辉郡王。舍妹的扳指,在承辉郡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