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殷红的夕阳照在钟楼上,留下一个长影,落到我们脚下,像一个巨型的感叹号。我抬头望去,马路对面的钟楼外是波光粼粼的海甸溪,溪上船帆点点,一片秋景惹人眼目。走进得胜沙街,见到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骑楼,仿佛走到了异国。
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些欧式风格的建筑,其实是祖国现代史的丧权辱国的见证。鸦片战争打开了祖国的大门,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这里成为西方略强的租界。庆幸新中国成立,结束了那段屈辱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史,否则,这里还将是番鬼佬耀武扬威的跑马场。
骑楼街很长,走了很久,还没有到尽头。各家各户门前,都摆着摊点,摆卖衣服鞋帽针线纽扣,间杂着卖海南粉、海南鸡饭、牛腩饭。整条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我心中突然想到,哥哥他们不能通过高考离开农村,但出来做小生意不也是挺好吗?于是对哥哥道:你看,大城市和我们家乡就是不一样,即便是到傍晚,还不收市,还是好热闹,看来这里的生意很好啊。
哥哥道:现在农村人口都往城市来做生意了,自然热闹。我有一个战友去年到浙江义乌做生意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好。那次升学喜酒,他也来了。他还问我有没有兴趣跟着他跑。
我道:他如果愿意带你去,是个好机会。
哥哥道:我虽然读到初中毕业,但说国语不流利,出门与人打交道交流会有障碍。
我道:什么事都有一个过程,你看现在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很快,你在矿山打工不是办法。要为今后做打算才好。
哥哥道:你上学后,我会认真考虑的。矿山的活又苦又累,的确并非长久之计。
田春道:有机会就应该出来试试,父辈经常说富由生意贵由书,道理说的很透,哥哥不防试一试。
哥哥笑道:做生意也需要本钱,去哪里找?
第一次走在这条古色古香的街市,感觉新鲜可心。这才像是城市啊。过去走惯了农村的土路石街、杂草乱石,看看这里街道平坦整洁,灯光璀璨,悠闲自在,不禁羡慕。一路上,三、二层楼高的骑楼,还不时传出丝竹之声、琼剧之曲。此时,竟然还听到耳熟能详的琼剧《偷包袱》唱腔,一扫了我一天车马劳顿的疲惫。不觉间,己走完了整条街道。
我仔细看马路对面的街头,立着一个木牌,上书着盐灶二字,特别显眼。我们出自盐民家庭,对“盐”字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感情。顺着大马路转一个弯,一中的校门已经出现在眼面了。
哥哥道:我已上个月传话给战友了,他在学校等我们。不过,到他家吃饭要买点东西去才好。
于是我们又折回得胜沙,在一个烧腊挡买了只烤鸭。
到了学校,门卫一听说我们找校警建表,二话不说,便带我们进到校园,来到一排瓦房前。建表听到喊声,马上从房中出来,一见我们,便笑道:我看你们不懂路,瞎走的,不然怎么这么晚到?
哥哥笑道:一到车站就忙着去买船票,耽误了好多时间。
建表道:你们真傻,到了我这里,离售票处就几步路,反而这么折腾。
哥哥道:没有来过海口,谁知道东南西北。不耽误老五的事才最要紧。
我们挤在一间一房子里,房间里摆着一张床,一张书桌。窗口下摆着半边折叠式的饭桌。我和哥哥坐在床上,田春坐在矮凳上。从房间的陈设看,建表的饮食起居都局限在这个极其简陋的小空间中。
建表蹲在地上弄菜,道:我这里很陋,但离新港、水产码头很近,所以很多老乡经常跑来这里,买一斤半斤烤鸭,吃喝酒特自在。
哥哥道:当校警很不错了,不像我们,左手打右手,没有出息。
建表道:也别羡慕我这个苦差事。只是一个落脚地而己。靠不住的。
哥哥道:你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建表道:这份活晚上要巡夜,工资又不高,已经有几个人不干了。
我道:不是正式工作吗,怎么能辞职?
建表对我们道:哪来的正式工作,是个临时工。
我们一时无语,大家心中未免有失落之感。
建表又自嘲道:有工资领比没有工资领好,乐得白天闲着自在。离开了农村,以后看能不能捡漏找一个城里人结婚,有一个自己的窝,过下半辈子吧。
我走出房外,望着四周,一片漆黑,远处低矮的楼房闪烁着暗弱的灯光。整排房子都是破旧的平房,各家各户敞开着门吃饭、谈天说地。建表的这间房,靠着山边墙壁,与前排房间相向,形成了一个小空间。建表把桌椅搬出外面,把灯炮安到外头墙边,顿时小院落马上亮堂起来。
田春本来是一个习惯厨房活的农家姑娘。在这里,她也闲不住,帮着建表照应炉灶,又进进出出房间,端菜、摆碗筷。一直忙到大家围坐在一桌菜前。
我在大城市的第一顿饭隆重地开席了。
建表兴冲冲地拿出一塑料桶酒,道:这地瓜酒是特意让村里人酿的,喝着带劲。
哥哥笑着对建表道:酒还是自酿的香。你经常存着这些酒,是不是这里往来的人很多?
建表道:几乎天天有人来。他们都是带菜来,我赔上酒。
建表夹了一块烤鸭吃在嘴里,突道:你看你,老五上学,路过这里,我是乐得招待的,但你们反而买东西来,倒是有点见外了。
喝了酒,便聊起家常来。建表也是我们颖川堂的子孙,七十年代初与哥哥一起去深山搞三线工程建设。后来又应征入伍,分到海军,开赴西沙守礁,参加了西沙海战。因为他只是个士兵,只能复原回乡。许多战友回到海口都有一官半职,便把他介绍到这里当校警,期盼以后有机会转为正式工,端铁饭碗。
家乡的酒风在此间得到延续,大家都不敬酒灌酒。田春和我都乐得自在,专捡烤鸭吃。第一次吃到这款美味啊。这个烤鸭油光四溢,香气撩人,让我食欲大开。浇着杂味汁的烤鸭,甜、咸、脆、滑、香五味俱佳,是我平生第一次领受到的。建表见我喜欢吃,更是拼命给我挟,反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田春虽然保持着少女的羞涩和矜持,但也经不住这个美味的诱惑,吃得津津有味。
建表看着我道:老五买好船票了吗?
我道:还没有买,售票员说明天八点直接去拿就上船。
建表道:你第一次坐船,不知道会不会晕船醉浪?
我道:我们都是海边人,平时也是风里来浪里去,一般不会晕浪。
田春道:晕浪是很难受的吧。我今天坐车晕车,感觉像在云里雾里,全身有气无力。所以不要说没有事。
建表道:你还没有领教到海浪的厉害!我当海军时,天天在军舰上生活,知道海浪的厉害,摇曳中让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弄得你的胃翻江倒海,连黄水都会吐出来。
听他一说,我们几个人都面面相觑。
哥哥说道:如何这样,不如坐车去。
我道:我想坐船,我要看海。
建表道:坐船怕醉浪,但有床躺,要比坐车舒服一点。
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哥哥道:醉浪不醉浪,你现在也不知道。
我道:我相信自己能够顶得住,不会醉浪的。
建表道:凭我的经验,船在海上航行,如你感觉有些不妥,就马上走出房间,站在甲板上吹吹风,这样就可以防止晕船醉浪。
我道:很多出岛上学的同学都是坐船来回的,从没有人说过醉浪晕船受不了。
建表道:当然,客轮走琼州海峡,沿岸行驶,浪不会像我们在南海那么大。我们海军巡海,都是迎着波涛凶涌前进的,可能情况不同,所以老五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点头道:我想就是这个道理。
哥哥道:如果担心,就买位置好点的房铺票吧。
田春道:什么是好的船票?
建表道:三等票的房铺好,都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