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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一家人都在枇杷树下纳凉说话,见我回来,都很高兴。
哥哥道:刚才我一个在海口上班的朋友过来,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我们后天到海口后就到他那里过夜。
我道:何必麻烦人家?
哥哥道:出门靠朋友,人家能做到,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我们对海口不熟,有他在,放心点。
哥哥见我犹犹豫豫,又道:你也别担心给人家添什么麻烦。我们是三线战友,没得说的。
我知道,父母不可能陪我到海口,所以通知哥哥从石碌回来,专程陪我到海口。因为哥哥是出过门的人,能够应付路上的事,让一家人放心。
我道: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多人去破费的。我是大学生了,还不能自理吗?
哥哥道:这没有什么。到海口也花不了多少钱。听说五公祠很好看,免费参观,我没有去过,这次沾你的光看看。
我知道,哥哥这么说,不过是托词。其实家里人担心我路上遇到麻烦,所以才叫哥哥这样的。
父亲道:哥哥出门多,见识高点,陪你去,有什么事都不怕。
我听父亲如此说,便道:也好,只是辛苦哥哥了。
母亲道:你跑了一天了,快去躺一下,别累坏了。做好饭了再叫你。
整个家庭喜气洋洋,令我十分开心。看到门口春联泛白,一句积善之家有余庆令我感到温馨可慰。躺在床上,想起过去种种苦难,憧憬未来种种美好,真是百感交集,庆幸命运之神的眷顾。而最令我欣慰的是,父亲的沉疴竟是病去如抽丝般的逐渐痊愈了。父亲神采奕奕地走到祠堂,端着供品竟不觉那么吃力了。
我半睡半醒之间,听到父亲在院子说道:老大快把桌子搬到院子支好。
一会,又听到父亲喊道:老幺去请爷爷奶奶、宿儒伯和校长。
我睁开眼,看到皎洁的月光己照在窗前,知道夜幕降临了,便起床走到院子。
父亲见我便道:老五也起来了,等爷爷奶奶他们到了就开饭。
爷爷坐在上座,宿儒伯和父亲左右两边坐下,我靠父亲身边坐,校长却在宿儒伯身旁坐。哥哥和六叔却依次坐了。母亲和姐妹们陪伴奶奶在另一桌吃。
爷爷举起酒碗道:我活到八十多岁了,终于见到家族有个子孙出人头地,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宿儒伯道:阿颖是我族的难得人才,我也是打心眼里高兴,总算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
一顿饭的话题都是围绕着我进行,多是溢美之词,让父亲乐不可支。父亲竟岬了几口酒,结果咳嗽不止。我忙起身进正堂拿来父亲的水杯让他喝水压一压。
宿儒伯对我父亲道:我早就跟你说了,像你这样起早贪黑干活,会折寿的。现在阿颖脱农了,有福让你享,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父亲笑道:我养好,会享得到的。
爷爷道:老二从小受苦,支撑一个大家,又白手起家建设这个小家,实在不容易。这个院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是他亲力亲为创造的。
父亲道:那时候年轻力壮,可叹命运不济,落下了病根,使家道中落。
宿儒伯道:你真的太拼命了,有谁像你这样,放下生产队的犁耙,又拿起自家的锤子,有那天闲过?中午太阳又烈,你是铁打的也顶不住。
父亲道:那也是不懂爱惜身子,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宿儒伯道:你的意志力尚可,要换别人,早就垮了。
校长道:劳逸结合很重要。二哥就是好强,透支了体力,才病成这样。以后除了服药外,要特别注意养。养气,养身和营养都很关键。
爷爷道:现在儿孙都大了,可以享清福了,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别瞎操心。
父亲虽是排行第二,少年就成了家中顶梁柱。四十年代的一场霍乱,夺去了大伯的性命,因此父亲从小就肩负着养家糊口的责任。他十三岁时,就随着爷爷和村里的叔伯挑盐担去山里换米。有一次到了木排山区,财主见他小,起了怜悯之心,竟让仆人给他一个米团和一块猪排,他却舍不得自己吃,好端端地把排骨带回家来。
挑担是个危险的行当。盐本在村里自产自销,给官府纳税。但挑出去卖却管制很严,所以挑担的人都要会躲避四鬼。一鬼是官府,二鬼是日寇,三鬼是山匪,四鬼是乡兵。遇到四鬼,轻是盐担白挑,重却伤身伤命。因此父亲他们挑担都是走夜路,清晨到达山中,白天挑米回家。走多了,他们知道那些小路能够躲避四鬼。
父亲曾经跟我们讲过挑担的惊险细节。那是抗战时期,他们挑盐到木排山区时,有一个人神神秘秘说要三担盐,用银元买,但要求跟着他挑进深山里。当时父亲与村里的叔伯三人商量,觉得这个人不是本地人,怕被骗不肯定去。那人只好找别村的挑担人,有二个胆大的人挑担跟他走。父亲几人等到夜晚,都没有见到他们回来。
父亲说的如此惊险,我们不禁都为他捏把汗。父亲从小劳动,没有机会上学,到了解放,才被政府组织去参加夜校扫盲班,认得了自己名字的读写。那时候年轻力壮,父亲经常被生产队派别外地参加集体劳动,参加过松涛水库大会战,十所机场大会战。打山石炮眼,锥长石板,锤劈石块,是父亲的拿手绝活。
长辈们喝酒说话,拿话下酒,不劝酒,不敬酒。地瓜酒用塑料桶装着放在地上,谁想喝谁就倒。父亲的身体已经装不下酒了,我却不用像与同学们胡闹那样,可以不喝。长辈聊着古老村落的历史和轶事,追溯开疆辟土的始祖,勾起我的寻根热情。我抬头望着星空,又不禁想起邱浚的遥从海外数中原的诗句,飞越时空的豪迈感由然而生。
我起身进了西厢房,独自爬梯走到楼上。清朗的夜空,月亮高挂,星光闪闪。北斗星群显得更加耀眼。村落的巷子,入夜后行人稀少,显得十分静谧。偶尔几声犬吠,带来一些生气。远方学校的神秘感让我又向往又不安,心中又矛盾又充满了期待。当然,成功的喜悦占据了上风。对乡村的厌恶顿消,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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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衔泥筑巢在家里的正堂门框上,已经孵出一窝小燕子了,天天吱吱叫唤。我被它们的叫声闹醒过来。我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调频到粤语台。最近对粤语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对即将驻足的地方方言有一种亲切感。其实认真听来,也能一知半解,知道个大概。播音员的发音园润甜美,让人有鸟语花香的感觉
慵懒赖床其实很爽意,让人依恋,我此时才深有体会。过去不停地在书山爬行,难得有这样完全放松的床卧。要不是母亲不停地催促,我真想一直躺在床上。
走到院子,母亲埋怨道:饭菜己凉了,催了也不起床。
我道:反正还不晚。一直不停的跑,还没有好好睡过。我到厨房打水漱口,闻到海罗非鱼的奇香。
没有想到能够吃上这个味赛仙桃的极品。说真的,海罗非鱼是自然生长在盐田蓄水槽中的咸水鱼,整个盐田的蓄水槽不过就几十平方米,能够长多少只,等到大的又知多少?说到味美,真是有缘故的:盐田初级池的海水经几天暴晒后,盐度大幅度提高,便排灌到蓄水槽中贮存,之后抽到铺了陶瓷片的晒盐格中制盐;而从淡水沟或雨水流进的罗非鱼苗在这个自然生长过程中,适应了海水生活环境生长;因在重度盐份的海水中,鱼骨极柔软,可以毫不费力地嚼吞,所以味道妙不可言。
我打了一碗熟米饭,挟一条鱼放进海碗,端出外面,坐在树下吃。
母亲在井边石板上搓洗衣服。
门前燕子拖着白点在院内飞来飞去。
晨风吹得枇杷树叶颤动。
我道:海罗非真是好吃。
母亲道:阿厚早早就送过来了。这个鱼可是很珍贵的,想买也买不到!
我道:这个鱼骨头就像章须一样越嚼越香,真是人间仙品了。
想想这么哥老实巴交的阿厚,能够如此细心和慷慨,让我在即将离乡远行之际,吃到如此美味,留下难以磨灭的美好印记。
我对母亲道:我到镇上去。
母亲道:明天要走了,不在家准备些什件,到时又手忙脚乱了。
我道:就几件衣服而己。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因镇上开茶店的同学硬要让我去踏个脚,这个不好推脱。
母亲道:她是不能推脱的。
路过阿厚家门,我想起应该与他道一声谢,便进到院子。但家门铁将军把着。我只好作罢,往镇上走。土路几百米长,两边水田秧苗青青,正是备耕时节。田里干活的叔伯见我走在路上,便寒暄道:还没有去学校?我笑着应答:明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