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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队人马沿着海岸线从南向北走,几里路后进入了湾边村。村口的一棵大叶榕华盖如天,榕树下围着一圈青石板,许多身着酱布唐装的老妇坐在树下纳凉,见我们如此兴师动众地滚尘披灰而至,都感觉很诧异,与我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老婆婆认出了王集妍,便喊道:她们来找天青的女孩。
我知道楼丽的父亲名讳林天青。王集妍笑着与她们打了招呼道:都是镇中同学。
有王集妍和杨而金带路,我们七拐八拐,穿过几个巷口,来到了楼丽的家门。
小院子堆满了农具、柴火、猪牛粪和水桶,房瓦黑旧,屋檐的破瓦参差不齐。进了灰暗的正房,一股怪臭霉味扑鼻难闻。
王集妍走到床前,喊一声:丽姐,丽姐。
我才注意楼丽蜷曲在床上。楼丽目光呆滞地面对我们,并不答言。
我正想凑进床前,与楼丽打招呼,却见她爬起来,下了床,光着脚走到门后,躲到门板后面。
王集妍道:丽姐,同学们来看你啊。
楼丽睁着眼望着我们,目光呆滞,判若两人。见她满脸污垢,衣杉不整,赤脚冼足,我的心便凉了半截,恍如隔世。
杨而金试图上前拉住楼丽,她道:丽姐别怕,我帮你擦擦脸,花猫脸妈妈不喜欢。
楼丽敏捷地躲开,走出门外。
楼丽的母亲湾姨见如此,便道:你们别理她,她不认人,等一下发疯会乱拿东西砸你们。
我自恃与旧日的楼丽相熟,又是男子,不怕挨打,便跟着楼丽身后走。
楼丽突然站住,盯住我,一阵后咧嘴道:哈哈,你是五颖。说完又走近我道:有没有一块钱?
我点头道:丽姐怎么不乖了?
楼丽哈哈大笑道:五颖不乖了,颖哥乖乖。
黑猪道:丽姐认得我不?
楼丽走近黑猪,鼻子凑近脸重重的吸一下,道:你认得我不?
楼丽的举止言词,并不十分的癫狂失态,似乎还有药可救。
我对楼丽道:我们带你去吃糖,好吗?
楼丽道:我要吃饭。
湾姨拿着水杯,从药瓶里倒出三粒药丸,送到丽嘴巴里。楼丽很配合,张开嘴,顺从地让母亲把水倒进嘴里,连同药吞了下去。
我道:湾姨,丽姐的情况并不算太坏,为什么不让她去安宁医院治疗?
湾姨表情冷漠,一直不爱搭理人。见我问,只冷冷地说道:不去医院那来这许多药?
我道:光自己吃药行吗?
湾姨把杯子放回仙桌,坐到床上,背靠着墙,竟然自个闭目养神,不理我们。
楼丽却又回到正屋,爬到床上,躺倒下来。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退出屋外,感到万奈。
王集妍道:大家凑点钱留给她们得了。
一个年龄比我们大几岁的男子走进院子,手里提着一个鱼篓,湿漉漉地往地上渗水,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
男子道:大家来了?
杨而金道:阿富去赶海啊?
阿富看上去二十出头,身材粗壮,面色如黑碳,双手像铁棍,把鱼篓放到西厢房门前,冲着湾姨喊到:妈,给她吃药没有?
湾姨小声回道:吃了。
我想,阿富一定是楼丽的未婚夫了。
我道:你也经常去赶海?
阿富道:靠海吃海,今天也弄了好几斤。你们留下吃饭?
我摇头道:不留了,还有事呢。
王集妍冲着阿富笑道:这时候知道女婿珍贵了。
阿富也笑道:残废婿,谁稀罕谁呢?
阿富身材健硕,给人的感觉是结实有力的人,是劳动的好把手。他讲话的声音粗大,像地方人俗声的公鹅类。楼丽曾经自认这是令人不愉快、难以启齿的姻缘,却因身不由己、无知无欲而成为救命稻草。这也是这个不幸家庭的一点安慰了。
我们刚走出村口,却见楼丽站在前路,双手抱着那个菊花晶罐。
楼丽慢慢地靠近我道:颖哥给我一块钱。我要这个罐,不给你。
人们对于精神失常的人往往因惧怕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而怀有高度警觉的诫心。如是陌生人,还会联想到她突然举罐打你头破血流。我凭直觉判断,楼丽还不至于此。看来吃药是有一定效用的。我从口袋中掏出一元钱,放在楼丽的手掌中。楼丽身上散发的恶臭气味,失去了往日淡雅的清香。
楼丽的失常失忆,是对贫穷生活的一种无声控诉。贫穷的祸害也许还不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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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茉莉轩亭,我望见黑猪、鲜鲛、铁锹、石板己等在那里。
黑猪大笑道:颖哥,先恭喜你了!
我听了大喜,道:通知下来了?
黑猪道:你去看就知道了。
他们几人随着我走到公告墙,只见一张大红纸张贴在墙壁显眼位置,上书着喜报:第一批国线录取名单,理科大约有十人,文科三人,我的名字赫然在上。
我眼盯红榜,心中狂喜,几乎要跳将起来。
我进到招生办,找着王主任。王主任笑道:祝贺你啊。
我道:在哪里领录取通知书?
王主任道:学校录取通知书还没有到。在红榜上公布录取的学校和专业,是学校老师在广州省招办抄发回来的。
我道:大概什么时间可以收到?
王主任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通知书从广州寄到县城,一般四、五天。不过,已经很确定了,你就放心在家准备吧。
这次的消息是确定的。我必须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家,带给含辛茹苦鼎力供我读书的父母兄弟姐妹,让大家分享这份荣誉。
父亲听说己被录取,高兴万分,对我笑道:你终于熬出头了,家庭终于熬出头了。有一个吃国家粮的孩子,也算是不辜负列祖列宗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最开心的事了。
听到父亲如此说,我感到十分欣慰。我的努力和家庭的付出,终于看到了回报。
我对父亲道:考上虽然好,但学校在遥远的广州,来回路费不少,又要让家庭增加负担了。
父亲面有难色,道:我不能劳动了,否则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你也别担心,家里兄弟姐妹多,大家勤劳一点,这些钱能挣出来的。
大队长来到院子,对我如此成绩赞许有加。他道:我要建议村里搞一顿酒祝贺一下。
父亲反而不太支持。父亲道:分田到户,劳动力自由流动,不像以前生产队了,男丁都出外做工挣钱,搞酒会影响大家出工。
大队长道:村里出个人才,宣传一下是应该的。
父亲道:村里还别摆酒了。我们家摆酒请大家吧。
这天下午,我在家与父母商量怎样筹措上大学的学费,邮差进到院子里,高声道:恭喜了!
我与父母都高兴地迎过去。接到了红本录取通知书,我几乎兴奋地手舞足蹈。我第一感觉是艰苦难熬的复习生活将在前路消失,埋在心底的将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翻开通知书一看:政教系。我脸上的笑意不经意地收敛住了。
父母见我有不悦之色,也惊讶道:怎么了?
我笑道:学校录取的那个专业不是我想报的专业。
父亲道:不好吗?我道:都是文科专业,应该差不多吧。
父亲道:见你突然皱眉,让我吓出冷汗。
我道:专业不是我想上的,因为我希望当一个老师。
母亲道:管它呢,能够上大学,吃了国家粮,农家孩子应该知足了。
村里邻居看到邮差到家,知道喜事临门,纷纷前来道贺。年迈的奶奶和几个堂叔婶也围拢在父母身边,八嘴八舌议论着如何办酒席。父亲此时心情激动,也顾不得家里的窘状,一口应承办酒席。父亲是一个爱面子的人,面对如此场面、如此荣耀,怎么不开心?家里出了个方园十里农村没有见过的文曲星啊。
小伙伴们的确已经惊呆了。李幕联、田有正、田有信当晚就来到家里道贺。他们都说,没有想到高考也能够考出岛外去,没有想到高考也可以考中,后悔没有去复读,试一下运气。
田有信道:颖哥的成功,说明考试不是想像的那么难的。
田有正道:本来我要去复读的,但因为托媒了,怕退亲白费了钱。
李幕联道:我怕读书。
田有正对李幕联道:你就别想了,去当小学代课老师两天就被钟校长赶出来了,还好意思提读书?
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个人但任何事,必须先树愿景,然后通过适当的途经和方式不断前行,就能达到光辉的顶点。
我道:高考是国家给农村子弟走向城市的一扇窗户,努力一点的人都不难跳过去。我自己一直很努力,是那个笨鸟先飞的早起人。
李幕联道:我拿起书像拿门板一样,所以早早投降了。
田有正道:我也想回学校复读了,现在见颖哥考中了,心中痒痒的。
田有信道:颖哥要帮我一下。
我望着田有信道:怎么帮你?
田有信道:把你的书给我,我要补习。
田有正道:阿信什么意思?我先与颖哥说了补习,你就抢到前头去要书,是不是成心恶心我?
田有信道:我抢?你说话放尊重点。你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书?
小伙伴们被触动的是一颗上进的心,这令我十分振奋。我知道他们的基础很差,但很多同学何尝又好多少呢?不去补习,最主要的是缺乏自信心。铁锹的基础一样差,但他从初一课本开始自习,一点一点的赶,不是终于考上了吗?他们只要树立了信心,一切好办。有了必胜的信念,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我道:你们别争了。你们想回校补习,我可以帮你开书单,到书店购买。
田有正道:也买也送不是好吗?
我道:你们离开学校二年了,脑袋里的那点可怜的知识都还回老师了。你们拿我的书坐在黑板前,也像狗听戏,能听出什么名堂?
他们听了,都点头称是。
李幕联道:真是个问题。回校后如读不下去,岂不是被人耻笑?
我道:我很高兴你们不认命,向命运低头。一个人的成功都是从不屈不挠开始的。
田有正道:你也别讲没有要紧的。你说,我们真的回校补习,能行吗?
李幕联道:我很忐忑,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补习。
我道:首先要解决思想问题,其他问题才好解决的。
田有信道:我的思想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一定要离开农村,离开!
田有正也道:我也要离开农村!
李幕联大声喊道:我们都要离开农村!
小伙伴们的呐喊响彻整个夜空。几双大手相叠道:我要奋斗!我要成功!
我道:你们下定决心,就要去努力,不要被暂时的困难吓住了。书山有路勤为径,攻书莫畏难,要有水滴石穿的韧劲,才能在迷迷茫茫的前路中找到方向。
田有正道:我要头悬梁,我锥刺股,我要天天向上直到考上。
我道:补习是一件苦差事。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按你们目前的情况,要从初一开始补起。所以你们要去买整套课本和辅导书,慢慢啃,一定能成功。
田有信道:镇中还有十多个同学补习没有考上的,我们可以请教他们。
田有正道:颖哥说的对。我们从初一开始学,先打好基础,一年不成就二年,二年不成学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