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为朝廷做事也大捞了一笔,怎么回过头来就要变卖家产?”说话的人是老土,名土人不土,嘉秀甚至毫不怀疑自己经营四十年后,会和他从里到外一个样子——现在的他油光满面,一张嘴就露出满口的金牙,“你难不成要遁入空门,当那清心寡欲的卫道者不成?”
“不会的。”从承运城死里逃生的皇室远裔,传灯嘉秀如是说,但是这时候的嘉秀实在不能称为一个胖子了,虽然他的脸还是因为操劳与辛苦而略显浮肿,但是从承运城的浩劫中死里逃生的他变得消瘦,显得年轻又挺拔,与其相比,老土真的只是个矬子。
但是如果真的能像这位龙兴商会总长一样富有,再怎么丑陋庸俗,嘉秀倒是都也认了。
“啧啧,你这小子有我当年的风范,在京城混了五年?乱七八糟的好东西啊倒是攒了不少,我仔细看看,好几处小地皮,几个仓库还有外面个农庄一半的所有权……我说都是这么宝贝的东西,你怎么就舍得卖呢?”
“土地契约还不都是从国主那里借来的,我只是想念家乡,这些年折腾,也有了些小小的基业,但是尾大不掉,没那精力全都经营到位,前辈是我的领路人,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败落在我的手中,倒不如让给您。”嘉秀嘴上谦逊,但是心底下已经把这个从一开始就蒙骗自己的老狐狸骂上个几百遍了,从嘉秀刚刚在太学府中单打独斗做生意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这位老土的名堂了,而且生意做大的时候,好几次领教了这老狐狸的厉害,吃了一个有一个哑巴亏之后,洮何领着自己第一次见到这老狐狸的时候,嘉秀就已经在心底暗骂老子走了那么多弯路,还不都是你打压的。
老土一双眼睛都是犀利的光芒,好像做生意时候那样锋利地盯着对方,嘉秀明白自己的理由并不可信,至少对于这么一个剥削贱籍都不吐骨头的奸商而言,而老土继续阴气沉沉地说:“只有这个?你把所有财券都抛了出来,现在又组织了自己的一支武装,这么强烈的忧患意识到底是为了什么?”
嘉秀被盯得非常难受,心想老子把肥肉递到你嘴边了还讲什么条件!但是面上不怒反笑,说:“我要是说自己想到仙山上当隐士,求仙问道您是绝对不会信的,所以我要跟你说这实情——”
老土凑了过来,嘉秀甚至有砍掉他贼眉鼠眼的脑瓜的冲动,但是再怎么说这也是天机城内,造次不得,杀人越货那套,避之不及。
“我在帝都玩了个头牌,没想到招惹了权贵,只好裹挟着细软早早逃跑避难。”
“原来如此,”老头哈哈大笑,他在帝都这么多年,有过许许多多的对手,但是他们大多数并不是败给自己了,而是败给王朝本身这个藏身于灰暗中的庞然大物了。暴尸街头的、一夜失踪的、全家入狱的不在少数,生意在这样的天子脚下,就是不好做,自己谨小慎微,买通黑白两道,才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所以说现在这么一个年轻人尝了禁果,触了霉头,见好就收,倒还算是聪明,自己做个顺水人情,又何乐不为呢?
“思乡心切,那就是要衣锦还乡好好看看,你我都是龙兴老乡,同是异乡人,落叶归根,没什么不妥!”老土念头一动,自己当然也不能说是快来让我吃了你的大馅饼吧!也把话题往思乡上面扯,握住嘉秀的手,哈哈大笑,嘉秀儒雅一笑,而手腕却暗下一扭,免得这位商会老大看到自己在承运城新添的伤疤,心中想的是可算交出去了,再有谁是狗屁异乡人,老子从小就在京郊长大!但是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谦逊样子,于是大小两个奸商心照不宣,嘿嘿奸笑。
“还有最后一批文玩,您先挑,挑完另有几个同辈人想要购回家,装点起来以示高雅。请——”
“请——”
现在这两个奸商,人模狗样,相互恭敬地走向藏书阁。
嘉秀手中的产业,就剩下别柳山庄、兵州街上面的几家作坊、还有匪患不断的一块地。其他的一律砍掉,就连猎场的短期守望权,也被嘉秀用近乎白给的代价“送”给几位吃不起饭,四处漂泊的方士了,但是老土不会想到,嘉秀已经转手把所有虚头巴脑的租契银票全部抛出,换成了真金白银,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多半又换成了粮草金木,满满的储备藏在了几处地窖下面。
全程都是有甘兄甬叔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去做的,化整为零,悄无声息。
承运城的斗法是嘉秀亲眼所见的,鬼谷师徒终究是勉强赢了,可以说暗漫最尖锐的刀已经折在了升平方士手中,一年半载都不会轻举妄动了,更不用说他们口吐狂言的直捣天机城了。但是嘉秀却是一万个提心吊胆,因为他的观念也已经被这场劫难所洗礼改变了,他现在就是要精简,就是要修行,就是要备战。
承运城的血案,虽然嘉秀在帝都也有所耳闻,但是消息传到这天机城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样,已经沦落成为几个暗漫巫师的小小骚动了,别柳山庄亲历过这场浩劫的人当然知道不是这样,但是甘兄还是无法理解嘉秀这近乎疯狂地囤积粮草与战备的行为,“暗漫虽然侵扰,但是已经被压下去了,不可能打过来,就算真的打过来,怎们这点东西够干什么呀?”
嘉秀回来之后,就开始在病床上清理陈年旧账,头昏脑涨,他也没有多说,只是说:“也不为了称王称霸,但是不全咱们这一大家子还是够了,而且那些在天机城做生意的暗漫矮鬼还有周围那几个旗王大家什么的,找机会也都巴结巴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靠上了呢。”
老土由嘉秀带到了藏书阁,帝都尊崇礼教,所以太学生颇得时人尊重,就算是这些汲汲于买卖的商人,也多半弄出个藏书阁收藏珍品古董,以彰显自家文化,当然也有目不识丁的大商大贾闹出不少的笑话,比如把一整排的书上下颠倒地摆在那里什么的……
“嚯,这幅画当年我可见到过,今日一见,依旧耀眼夺目,经验逼人!”
画里一名弱龄女子如同出水芙蓉,静坐竹亭中,回眸一笑百媚生,冰磨的容颜,玉砌的风骨。当初赫赫有名的醉仙经过天机城,达官显贵盛情邀请也不拒绝,只是一眼见到了这后花园中尚且年幼的美人儿,虽说年龄上校却已不可方物,醉仙不惜墨宝,躲在杏旗王府山头的贤者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作画一幅,随后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此画轰动一时,时人传唱千金散尽难复来。
画本来就是珍品,却也因人之美,交相应晖,多少年后亦是佳话。
嘉秀当然自知没有财富买它,却可能是就机缘巧合,冥冥中的缘分使然使然。当年皇上下令筹款赈灾,这一幅轰动帝都的名画也便供出来拍卖,几年辗转,到一个遗孀家里,遗孀改嫁到京城外面,当时的嘉秀陪着商会高层前来,收购物资,他便一眼看上了这画室中的珍品,他在一帮富商大贾中面不改色,随后朝老土借来钱,盘下整个小小的庭院,也就是那侯爷家里面的小小一部分,谁也没有这种雅兴照顾侯爷的收藏,也就让给了他。
这画里的人,便是阴丽华。
嘉秀早就要人带着自己的三个妹妹各自挑去一幅名人字画,孤本与珍藏多半都已经搬走或者送人了,剩下的东西若不是想要亲自送到别柳山庄,便是不想要了,于是嘉秀笑笑,说:“前辈真是好眼力,我这里的文玩古董虽说不多,却也都比它值钱,这藏书阁的东西悉从尊便,是只有这一幅,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