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戏院,徐踵羽就径直去堂屋找顾新元,两人也里面悉悉索索,也不知道是密谋了些什么,端茶送水的下人们守在门口,畏畏缩缩都不敢进,瓷瓶破碎的声音清脆响亮,不知为何,一向极有分寸的顾新元这次竟大动肝火。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雕花木门突然大开,顾新元黑着脸从屋内走出,这让守在门口的人猝不及防,伙计们可不想让老板发现他们的偷听,尴尬地四下散开,便进屋收拾那些碎在地上的瓷碗和龙井,顾新元平日里最喜这西湖茶,早春时节正是盛产之时,除了给皇家进贡,市场上流传的西湖龙井真品寸金难求,顾新元辗转托了好几个有名的江南茶商,才买到这区区几两,本用来招待这拯救了夫人的贵客,如今的场景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真都是二丈的和尚。烛光闪动中的徐踵羽,一脸微笑,走过来拍了拍伙计的肩膀,轻声道了句“真是辛苦你了。”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好好的天气突然间下起了大雨,回房间的路上,徐踵羽走上了阁楼,“进来吧,门没关。”沈佩佩没点烛台,黑黑的身影站在窗台之前。
“明天就走,你今晚就收拾收拾吧。”
“这么快?”
“恩”
“可以早点吗?”沈佩佩转头望向这一侧。
“好,天没亮咱们就出发”,徐踵羽将门掩上,分离之时最伤感,尤其是迎着依依不舍的目光,沈佩佩这姑娘未离过家,如今这本光景,他能理解。
翌日,天刚蒙蒙亮,这戏院后有条野草丛生的小路,间杂着挂着水滴的春草,一路上坑坑洼洼,都是雨水,徐踵羽不时抱怨,他的布鞋都打湿了,但沈佩佩还是坚持从这里走,或许是不想被戏院起早打扫的人们看到吧。乐桥水满,春水急速流淌,水草顺着下游的方向飘摇,迈出这一步,就是出了吴县,沈佩佩朝着西边看了看,扛着自己的包裹,跪在桥上的青石板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徐踵羽看了看沈佩佩的额头,红红的一个印子,“这丫头磕头就磕头,这么用力干嘛。”心里竟有些后悔。
“走吧。”他淡淡地说。
“恩。”沈佩佩转头看了看,这算是第二次离开家吧,沈佩佩心里很难过,谁知道未来将会如何呢?沈佩佩只觉得眼睛堵得慌,心里闷闷的,就快要哭出来了,但她只是乖乖地跟在徐踵羽身后,悄悄地咽了眼泪,一声不吭地走着。
吴县到钟山到有些脚程,虽说雨后春意正浓,凉风习习,只因沈佩佩自小便未出过远门,走哪都是众星捧月,身体未免娇惯了些,哪里吃过这种苦,走了那几里地上了几回坡就气喘不已,胸中一团热气,两颊绯红,额头上冒出一连串小汗。但沈佩佩跟在徐踵羽身后,一句也未抱怨,到是那徐踵羽将这场景看在眼里,或许是早就料想到,带个大小姐出门就如同带个累赘,只是未曾猜到她嘴饶是如此硬气,便故意地问了句“累吧?”,想要激一激她,沈佩佩喘了几口气,定定地回答道,“还好。”一路又是无言,沈佩佩专心走路,徐踵羽看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悠悠地拿过沈佩佩的包裹,故意走慢了些。说是如此,可还是边走边等,“真是比那王八还慢”,他心里想着。
午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了,沈佩佩两人已经连续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实在是口渴难耐,水壶里的水都喝光了,她舔了舔裂自己的嘴唇,都已经裂开了,一阵阵刺疼袭来,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出门实在是太懒,要是多带那么一点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如此难受。
倘若天底下真的有神仙的话,那他一定听到了沈佩佩的祈祷。正是焦灼之时,前面的路旁竟有一个小小的茶摊,一老妪躬身忙活着,几个稀疏的路人正在饮茶小憩,沈佩佩甚至觉得空气里面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清甜甘冽。沈佩佩望了望徐踵羽,两人不谋而合,不自觉都加快了脚步,三下并两下走到茶摊一角坐下,招呼这老婆婆要两壶清茶,一碟点心。
“啧啧啧,好喝。”沈佩佩一股脑连喝三杯清茶,只觉身体犹如干涸的大地受到雨露的润泽,渐渐变得有生命力了起来。
“比顾老板的龙井好喝,那玩意儿我可喝不来,茶还是能解渴地好。”徐踵羽端着一杯茶,在一旁附和道。他的吃相可还是比沈佩佩好,颇为“优雅地”抓着几个点心慢慢地啃着,细细品味,觉得这糕点未免做地粗糙了些,也只能用来填饱肚子了。比起来,那沈佩佩的厨艺还是不凡,不提其他的,那糕点果真是细腻,入口即化,便没头没脑地看着沈佩佩“若是你哪日不唱戏了,也不用担心,像这般摆个糕点铺子,想来生意绝对是不差的。就我一人,怕就赖在你店里不走了。”
“呸,哪有男子这样爱吃甜点,这我还是头一回瞧见。”沈佩佩啐了他一口,正准备还嘴之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悄悄拉住她的衣角,扯了扯。沈佩佩转头一看,一个梳着两个小辫的女孩儿站在她的身后,大致六七岁的样子,脸上都是黑漆漆地,只露出两个小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沈佩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都愣在那里了。徐踵羽自是出过远门,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顺手拿起桌上的点心递给那小孩。这几年战乱不断,革命自不必提,各地的军阀纷纷起义,雄踞一方,百姓们诚惶诚恐,连皇帝都被赶下了帝位,这些失去了亲人的小孩除了讨饭根本就无路可活。可那孩子却不接徐踵羽递过来的点心,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只抓着沈佩佩不放手。
“小妹妹你是饿了吗?”沈佩佩温柔地蹲下来,顺手黏掉小女孩头上的几根稻草,整理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这样看起来就整齐多了,沈佩佩心里想。
不知为何,那小女孩一直不说话,只是摇头或是点头。徐踵羽瞧着那小女孩的眼睛,只觉有些奇怪,这小女孩无欲无求,不像其他的流浪儿一般只是想讨口吃的,她似乎相当依赖沈佩佩,但问题的关键却是,沈佩佩和这小孩都是第一次见面。
“休息够了,我们走吧。”徐踵羽开始收拾放在长条板凳上的包裹,催促沈佩佩,冥冥之中,时间和地点都不对,至少不是安排中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她怎么办?”沈佩佩有些难为情,那小女孩一直拉着她不肯撒手,眼睛里尽是急切地渴望。
“有些不对劲。”徐踵羽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沈佩佩自知徐踵羽不会无风起浪,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定然心地是没有这么狠心,眼下虽然为难,也只得耐着性子安慰着她,好说歹说终于让她松手,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徐踵羽拉着沈佩佩便从小店后门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