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站起来,双手叉腰,仰起头,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轻水河河面不宽,但是河水极深,听长诺说,有一年夏天,长恨天天气极热,他下河冲凉,结果一时兴起,就一直往下游,游了将近三个时辰才看到河底的青石。
不过,长诺不忘斜着眼睛警告她,“你可别去,你是人,下去半刻钟就丢小命…别瞪我,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这下面非同小可,我哥说,长恨天开辟之初,伏羲大帝和女娲大帝曾合力收服了一头洪荒魔兽,就关在轻水河底的法阵里,我那次可没敢往那处游。”
盘子随手扯断路边的一片草叶子叼在嘴里,一步三跳,随意的想,洪荒魔兽?长相应该很威风吧,就是不知道它被关在哪里,有机会一定要瞧上一眼。
长诺的九吾殿挨在长桀的大殿法华阁旁边,相距不过百八十米,但是规模和法华阁比起来就显得有点儿小家子气了。
前后就一个主殿,两个侧殿,其间长廊相通,布置许多奇奇怪怪的花草,生长数十颗参天梧桐,它们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凤栖梧桐”。
盘子左右看看,树枝上叽叽喳喳叫着的都是长着黄色翅膀的麻雀,哪儿有什么凤?!
往前转过一个弯,盘子就看见了,那是一棵比任何梧桐都要雄壮挺拔的巨大梧桐,随意一片叶子都能给她当被子盖。她仰起头往上看,亲娘嘞,这是要捅破天的高度啊。
在高出九吾殿十几米的地方,向外延伸出一根很大的梧桐枝,一只火红的凤鸟就栖息在上面,梧桐叶垂下来,只露出一截顷长的凤尾,随风慵懒的摆动。
盘子啧啧赞叹,好大一只鸟!她“呸”一声吐掉草叶子,当下就撸起袖子手脚并用一寸寸往上挪,梧桐树干粗糙,有许多石头一样的凸起,枝桠任意生长,倒是很利于盘子行动。
半天过去,盘子终于大喘粗气站在凤鸟身下,凤尾就在咫尺之外,她小心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只一下就缩回来。
羽毛像燃烧的火苗,灼烧得她生疼,她咬牙看自己红通通的指尖,心里叫苦。
凤鸟这时候睁开眼睛,察觉到身下异样的气息,低下头,盘子看见眼前碟子一样大的红色眼珠,怪叫一声就连滚带爬往下退。
凤鸟受到惊扰,绕树盘旋几周,伸长脖子开始攻击盘子。她身手敏捷的左躲右藏,跟只泼猴儿一样上蹿下跳,娘亲留给她的新衣服被划出几条口子也顾不上心疼。
仗着身子娇小,好不容易躲过凤鸟的尖嘴爬下树,凤鸟紧追不舍,张口喷出一团玄火,盘子跳起来躲开,撒丫子就跑,心里抓狂,娘啊,你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女儿今天别被烧成一堆黑炭…
她想起来前面拐个弯就是轻水河,于是拼了命往前冲。刚到河边,就看见一个红色人影从头顶飞过,盘子大喊一声,“救命…”
那人停下来,低头看见半截袖子挂在手腕上的姑娘,发髻歪到一边,头发中还插着一块儿碎叶,边跑边挥舞着缺了半截袖子的手臂,神色慌忙的冲着自己叫嚷。
再看她身后,一只巨大的火凤正张嘴喷火,于是驱使独角兽俯冲下去,在盘子的惊呼声中,伸手一捞就把她带到跟前,盘子惊魂未定,看清眼前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张口就喊,“雪樱,怎么是你?”
“火凤从不乱发脾气的,”雪樱上下看她一眼,惊叹道,“你真厉害,上次长诺爬到火凤背上,扯掉它头顶的几根羽毛,火凤闭着眼睛哼都不哼一声,你今天怎么惹毛它的?”
“我就小小碰一下它,手指现在还肿着呢。”盘子冷哼,扭头看见那只炸毛的凤凰还在后面紧跟不舍,时不时喷出一团火,瞅一眼身下,她们正在轻水河上方盘旋,想起沁凉的河水,盘子双眼放光,“要是我把手指伸到河里去,会不会很快就消肿了?娘亲说,被烫伤了就要及时用冷水处理。”
雪樱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盘子,“没人告诉你那是上古灵兽火凤吗,它从内到外,从头到尾,浑身上下每一根羽毛尖儿都是玄火,一碰就会被烧伤,当然,它的主人例外。你一个凡人,没被烧成黑炭也是奇怪。”
顿了顿又说,“轻水河是妖界的圣河,没有允许外人是禁止靠近的。里面的水看似清澈冰凉,其实蕴藏着巨大的灵气,据说只有从小饮用这里的水长大的人才能碰得,否则...”
“否则会怎样?”盘子倒吸一口冷气,想起之前摸过河里的水,在炎热的正午也透心凉,她还打算泡脚来着。
“否则...”雪樱认真想了想,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只听父皇说过,如果经常接触这里的水,能够抵御任何玄火。就说我家老公吧,虽然他暂时还没有过门,他就是从小在轻水河里泡大的,所以能够驾驭像火凤这样强大的灵兽。”
说者无心,盘子听起来却脸红心跳,“我家老公”,是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把这句话说得像买白菜一样淡定从容,雪樱刁钻惯了,从小养成的公主脾气,喜欢什么,还没得到手,就自动自发把它归类为自己的所有物。
盘子可做不到,她神经再粗糙,终究是个深山里养大的小姑娘,连小手都没和异性拉过,别说她还没有看上什么人,即便是看上了,也不敢在才见过一面的人面前说出这句豪言壮语。
但是,她听到了一件很惊诧的事,长诺居然是这只鸟的饲主。盘子硬是不能把爱耍宝的长诺和这只炸毛的大鸟联系起来,想想一身绿色锦绣长袍的少年站在浑身火红的火凤背上,破风飞行,玉树临风。可是,盘子管不住自己的思维,噗嗤笑出声,不都说“绿叶衬红花”吗,到了长诺这儿怎么就画风突变,成了“红花托绿叶”呢。
雪樱驾驭独角兽三五下就甩开火凤,停在九吾殿里的一座偏殿,盘子好奇,忍不住伸手摸一把独角兽头顶上纹理粗糙的长角,独角兽“哼唧”一声,转身拿屁股对着她。
盘子嘴角一抽。
雪樱在一旁幸灾乐祸,“它这样对你算客气了。”
那只鸟不待见我,你也不待见我,我就摸一下,又不是要削你,犯得着吗。盘子愤愤不平,握拳冲着独角兽屁股挥两下。
“每一头异兽只会顺从于自己的主人,其他人一旦靠近,只会被认为是挑衅,你看,若不是我在旁边默许你靠这么近,它早就攻击你了。”
雪樱解释道。
“所以我该感谢你了。”
“这倒不必,我还要请你帮我忙呢。”
盘子回头,“你请我帮忙?”
“你什么表情,我又不是让你干坏事。”雪樱嫌弃的瞥了一眼盘子,叉腰,一字一句有点儿愤愤的说,“我好久没见着长诺了,九吾殿主殿有禁制,我进不去,你帮我把长诺骗出来。”这语气,分明不是请人帮忙,而是理直气壮让人还债嘛,盘子心想。
“可是他不在里面啊。”
“那他在哪里?”
“不知道。”盘子老实的说。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去,他总会回来的,我去里面等他。”雪樱眉毛垂下来,很失望的样子,立刻又燃气希望,睁大眼睛盯着盘子,好像打定主意知道盘子有办法带她进去。
盘子的确有办法,只需要拿出那块长桀给她的令牌就行了。有这块令牌,去哪儿都行。昨天,盘子还用它去法华阁的酒窖偷了一坛子桃花酿,不过喝了几口就飘飘欲仙,倒在酒窖里爬不起来,她还很纳闷,怎么今早就好好的躺在自己房间里了。
“行,我带你进去,但是我要先声明了,你进去是可以,但是要好好待在主殿里面不准乱跑,被发现了我可不负责。”
“我答应你。”雪樱爽快的点头,只要能进去“守株待兔”,万事好商量,说着,拉上盘子往主殿走。
摸出令牌,盘子很顺利的就打开了大门,把雪樱送进去,再三叮嘱她没事不要乱跑,然后才蹑手蹑脚的推上门往侧殿走。
盘子埋着头,一边走一边琢磨这两人的关系,这两天算是看出来一点眉目了,雪樱喜欢长诺,很执着的要嫁给他,可是长诺呢,好像不太乐意搭理她。雪樱说过,她们五百年前就认识,但是长诺骗她说不记得了...雪樱这么锲而不舍越挫越勇,总有一天,长诺会被感动的。
盘子想起来曾经看过的那些人间痴男怨女的故事,不由得感慨,爱情这东西,果然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脚踏进去,说不定就泥足深陷了。她脑海中突然闪过长桀的脸,俊逸出尘,只有一刹那,她的脚步就乱了,刚转过墙角,迎头撞上一堵肉墙,反应不及,脚下一崴,跌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抱住脚腕,摆出平生最幽怨最委屈的表情,想要抬头向那位罪魁祸首讨个说法,结果就这样僵死在脸上,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盘子就像滑稽的石雕呆愣在当场。
“你没事吧?”长桀蹲下身,向歪坐在地上的姑娘伸出手。
“没事没事。”盘子回神后才想起要维持风度,撑住地面用力一站,再次华丽的往地上趴一脸。但是鼻尖离地还有段距离,她惊讶的发现一双有力的手紧紧箍住自己的腰,后脖子感受到对方垂下来的长发,轻轻刮得她心痒。
“你脚崴伤了,我替你看看。”盘子连忙摆手,娘亲说女孩子的脚踝不能让人碰,但是长桀假装没看见,抱着她往大殿里走。
盘子看一眼,心想遭了,雪樱还在里面呢,要是长桀进去一定会赶她走,雪樱脾气大,两人一定会打起来的,上次在魔宫里就看出来了,雪樱明显不是对手。盘子低着头,思维飞快的转。
一定要阻止长桀进去,或者让里面的雪樱知道,赶快躲起来。
长桀正要一脚踢开大门,盘子把眼睛一闭心想,我不入黄泉谁入黄泉。
她用力从长桀怀里挣脱下来,长桀怕再次伤着她,就轻轻把她放在地上,让她暂时扶门站着。
“你有话说?”长桀看盘子急切的想说话,于是淡淡问道。
“...”盘子一下子跪在长桀脚边,双手抱住他的一条腿,眼泪汪汪,扯着裤脚使劲的抽泣。
长桀淡定的站在那里不动,心里却讶异,这是闹的哪出?
“我错了,我向你认错...”盘子趴在他脚边,撕心裂肺的喊,似乎怕他听不到,又提高了一个音量,捶胸顿足,“我不该私自跑到轻水河去,不该碰河里的水,呜呜,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处罚我...”说着说着,竟伤伤心心的流泪。
长桀怔了片刻,弯腰扶起盘子,“你也知道错了,我不罚你。但是不可有下次,轻水河是妖界的圣河,关系到皇族的运势,整个长恨天的安危,最重要的是,那里很危险。你没有多少法力,一旦出事,连自保都难。”
盘子点头,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倔强的望着他,“你现在说不罚,万一哪天改变主意了,我还是跑不掉。”
“我说话算数。”
一句话,就打消了盘子的无理取闹。像一盏茶香,温和清淡,回味甘长,淡淡闲适的口吻,偏偏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盘子定定的望着他,他也正看着盘子。
在对视中,盘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
长桀微眯着眼睛,凝视着盘子,泪痕斑驳,桃花粉面,眼神里却满是倔强。
“你若是愿意跪,就跪着。我让人给你送药过来。”留下这句话,长桀就走开了。
盘子还巴巴望着他的背影,鼻尖还停留着他转身时留下的茶香。
她弯腰撩起裤腿,瞅一眼脚踝,有点红而已,没事。只是刚才哭得太用力,演戏演过头了,他没有怀疑,但是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了,盘子吸吸鼻子,抹一把脸,一瘸一拐往外面走。
希望雪樱不要辜负她今天的一番努力,别被发现混进九吾殿就好。毕竟亲身体验一回才知道,别看青石寨里那些戏班子唱戏唱得愉快,实际上,演戏绝对是个体力活。
“盘子,你怎么搞成这样,有人欺负你?”刚走出九吾殿,想到桃花园里打个盹儿,长诺看到她,老远就开始打招呼。
盘子看见他的样子,眼角忍不住抽搐,你才是被人给欺负的样子。出去的时候好好一身绿色锦袍,现在就穿着一身戴孝麻衣回来,眼睛通红,像刚委屈的哭过一边似的。
“咳,别提了,一言难尽。”
他眼皮一翻就知道她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