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盘子睁开眼睛的时候,见到的竟是雪樱白皙美丽的脸,她倾身过来定定的看着盘子,眼里闪烁着雀跃的火花,她笑起来,“盘子,你醒啦?”
盘子眨一下眼睛,算是回应。
她眼珠转一圈看向四周,一束白色马蹄兰斜插在靠窗的桌上,晕黄的光线透过窗户上的薄纱射进房间内的梳妆台上,镜面里映出一幅倾城的《美人朝影》。
美人靠窗而立,低垂的脸沉静在一片朝霞的光影里,朦胧梦幻,美得不甚真切,却动人心魄。她身畔是一丛旺盛的白色马蹄兰,
衬托出她一袭红色长裙娇艳欲滴。只是她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眼睛里没有神采,里面尽是说不出的失意和无奈,看上去让人不由得心怜,她微张着嘴,叹息落在前方深沉的虚空里...
盘子多看了几眼这幅《美人朝影》,发现右下角写着三个小字——叶羽凝。
这位叫叶羽凝的美人那张半遮半掩的脸看上去很熟悉,盘子想了片刻才记起来这就是那幅《花蔻》里的少女的脸,简直如出一辙,又一思索,就不觉得奇怪了,两幅画相比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画者特意把同一女子放入两幅画面,也许是兴之所至,也许是缅怀之意,或是其它意图,盘子就不得而知了。
淡蓝色床帘一边被固定在床梁上,一边随意垂落,恰好挡住门口驻足之人的身影,从盘子的角度看去,只见门外随风摇曳的柔曼柳枝掩映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色。
“你真厉害,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还能安然无恙,我看朋友的眼光果然不差。唉,可惜我没有在现场,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把。”
“...”
盘子虚弱的笑起来,嘴角漾开两个小小的酒窝。
”不过,桃花园里也挺好玩,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桃花,纷纷扬扬的花瓣,桃花树上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铃铛,还有挂在木楼里的风铃,风一吹起来,声音就跟着响起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雪樱兴奋的模仿风铃清脆美妙的声响。
盘子头脑中却浮现出龙窖山春日的老龙潭,那里也有漫天纷扬的桃花瓣,深不见底的潭水清澈凉爽,花瓣铺在水面上仿佛一件粉红的衣裳,绿树成荫,环绕在上方,天久日长,偶尔投下一星半点阳光。
雪樱见她身体仍然很虚弱,谈话的兴趣也不太高,也就识趣的不打扰她,站起来压低声音对她笑道。
“你看,我大老远从魔宫跑到这里来,就是想要找长诺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好好说清楚。可是我一听说你受伤了就第一时间赶过来看你,对你好吧,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陪我一起胡闹。说起长诺,我到现在我都没有见到他呢,我刚才听说他被他哥哥关在九吾殿禁足了,这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你醒了就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扰了,我找他去了。”
盘子用力眨眨眼睛,心里暖暖的,展开一个笑容,目送着她离开。
雪樱在门口意外的遇见长桀,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他下令把盘子安顿在歌鸾殿里的,他竟然会过来看她,既然来了又为什么站在门外迟迟不进去,雪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指指里面,“她刚刚醒了,你不进去看看?”
“你要去找长诺?”长桀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当然,要不是为了他,你以为本公主愿意来这儿。”
“那就好,你去吧。对了,你父王和我刚才商议过了,你和长诺的婚事,择定在两天后举行。”
雪樱收回已经踏出去的一只脚,像是受惊似的,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瞪着长桀,她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这种事...这么突然?她高兴得快哭出来了。
“真的?!”雪樱惊喜道,顿了顿,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安静下来,疑惑的说,“为什么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是想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长诺?”
他没有说话。
“这是你自己替他做的决定,为什么不亲自告诉他?”
“我亲自告诉他,对他来说太残酷。由你来说,他会好受很多。”
她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他说的没错,长诺最信任的人是他,最依赖的人也是他,若这种事情由他亲口诉说,必定会给长诺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雪樱喜欢了长诺五百年,很了解这个人,看起来脸皮比城墙厚,实际上内心脆弱单纯,最受不了最亲近的人带来的伤害。
这么想起来,雪樱自己也很委屈很受伤,她也鄙视自己,一直觉得自己挺贱挺厚脸皮的,她喜欢长诺就活该受这份罪吗,就活该接受他的愤怒和埋怨吗。
可是,不想看见他更难过一分,不想看见他一天比一天消沉,宁愿他恨自己,讨厌自己,也好过怀疑他从小就信奉的感情,信赖的人。
她如此不顾尊严的付出,不计后果的强求,很多时候自己也会迷惑,为什么就不能放开他,如果真想他开心,放开他是做好的选择。
五百年前还是小女孩的雪樱在追着他满世界跑的时候,在疲累不知所措的时候,在一次次失望哭泣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每一次设想放开他,都难受得浑身哆嗦。
这个世上,有一种勇敢而温柔的爱,那是用舍弃成全对方的幸福,这舍弃的过程无异于剜心扒皮,但伴随着鲜血的祝福神圣而伟大。
但这不是她要的,雪樱想,她生于魔界,神圣和伟大的东西都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她只要自己抓得住握得着的,为了自己所爱牺牲一切都心甘情愿。
就像是此刻,她在前往九吾殿的路上就决心要长诺无论如何都能娶她,她不想长诺记恨他的哥哥,因为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她在逼他,若要记恨,他们日后有那么漫长的一生彼此纠缠,彼此折磨,无论他要干什么,天堂地狱她都陪他。
当长桀站在床边的时候,盘子很平静的望着他,心下的暗流只有自己知道有多么汹涌。刚才盘子其实已经听到两人的谈话,她惊奇的是长桀怎么会特意跑来看她。
“你...怎么来这儿?”
盘子努力想坐起来,气若游丝的问。
“你,还好吗?”长桀倾身在她伸手加一个软枕,轻轻把她扶起来靠坐在床上。
“唉,还好还好,”盘子听他这么一问,不好意思自己这么病病殃殃的劳烦他动手照顾,显得矫情,于是使劲抬胳膊在他面前活动一圈,想想又补充道,“反正我也死不了。”
长桀笑了一下,眼波淡淡的漾开,看她强打精神的样子有些好笑,他低声提醒她,“你的身体好像是铁打的。”
盘子一愣,歪头困惑的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上次在轻水河发生的事你忘了?你是凡人之躯,掉入水中竟然还是生龙活虎的样子,私闯圣河禁地,我好心罚你在藏书阁关了你七天,也不见消磨你的胆子,这才多久,就联合长诺擅闯水云轩释放犼,我们才刚刚结束祭祀仪式,你却没头没脑的就驾驭犼放火烧了天坛,幸亏补救及时...”
长桀看着她脸颊上那层苍白单薄的皮肤,她若是真的凡人,怎么会掉入河水里却安然无恙,怎么会有本事破解我设下的画境,怎么会随心所欲的驾驭犼?
盘子目瞪口呆,原来这人不是来看望病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且不管你是否真是凡人,只论这一件件罪行,你说,够你死几次了?”
长桀笑起来给盘子的感觉像是沐浴在春风底下那般舒畅,她却不由得一抖,感觉到一股风雨欲来之前压迫人的潮湿闷热的气压。
“长诺为你求情,他说,只有你能够控制犼,我相信他说的。只要你能够证明你能驾驭它,控制它,引导它走上正途不再威胁妖族,不再祸害苍生,也算是一功抵一过,届时我会亲自放你走。但是,你纵容它火烧天坛,破坏祭祀仪式的事不可饶恕,你要接受完惩罚,才可离开长恨天。”
“什么惩罚?”
“雷刑三击。”
长桀语气清淡,这两个字从他口里吐出来,混合着茶香清水般的从容淡雅,怡人静好。
盘子砸吧一下干裂的嘴唇,紧张的盯着长桀含笑的眼,他似乎并无恶意嘲讽的意味,只是那样交代一个既成的事实而已,他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愿意不愿意,你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哦,那好吧。”盘子闭上眼睛,忽而又睁开眼睛,望向镜中的那幅《美人朝影图》,想起心中的疑问,于是看看长桀,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雷刑三击是什么意思?”长桀见到她闪烁不定的目光,嘴唇蠕动,以为她是害怕这个刑罚,低声安慰道,“自古至今,所有犯了大过的普通妖怪,都逃不了这个刑罚。所谓雷刑三击,就是将犯人锁在天坛之上,由火族族长施法召唤火龙,喷吐三道雷霆闪电穿过犯人身体,挨得住就罢了,若是挨不住就会魂飞魄散...”
盘子抱住自己的胳膊蜷缩在一角,她不想听他说这些,刚才自己想转移注意力,却不小心被他误会,虽然她自小胆大,但是毕竟也是个女孩子,再勇敢也有个限度。
长桀看在眼里,顿了一会儿,继续道,“你不用担心,你浸泡过轻水河里的水,身体不同于一般妖怪,这样的雷霆闪电不会让你葬送性命,只会带给你身体上的疼痛。你看桌上的马蹄兰,是我从天坛的大伙中带出来的,经过大火淬炼,它生长得不是很好?”
“为什么要对我好?我闯了这么多祸,你好像每次都不愿意责骂我,这次还这样帮我。”
盘子不傻,她知道妖族的规矩有多么严格,刑罚有多么残酷。
之前私闯圣河禁地,触摸河水,长桀知道了也睁只眼闭只眼,只是不深不浅的罚她在藏书阁里待足七天;
后来听了苏子笑的话不顾长诺阻拦,执意要擅闯水云轩禁地,还闯进画境释放出烈焰,长桀却念她能够控制住烈焰,轻易就答应长诺让她功过相抵;
一个时辰之前,她又让烈焰在镜域迷宫中失控,失手火烧天坛破坏祭祀仪式,长桀本该重重惩罚她,却选择这样不轻不重的方式教训她。
盘子再迟钝,也该察觉出其中的蹊跷。
长桀贵为妖王,却是屡次对她手下留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啊?”
顺着长桀的目光看过去,盘子看见了那幅《美人朝影》。
长桀的目光落在画中女子的侧脸上,定格了一般,良久才轻轻叹息,“过去很久了,我忘记了和她的很多事情,我们之间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幅画了。”
很美啊...盘子由衷的赞叹,忽而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叶羽凝。”长桀回过头来。
“我在水云轩看见过的那幅画,《花蔻》,听长诺说那也是你画的,我发现画中女子都是同一人。”
盘子停下来,对于接下来的话,她有些把握不准这人会不会生气,长桀只是微笑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要用同一人入画?还有,你为什么把那幅花蔻变成一把什么水云轩幻境的钥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