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本来就幽暗的寺庙这时候已经看不见一丝光,雨怎么也不见小,仍旧淅淅沥沥落得厉害。
盘子躺的这一角在佛像背后,帷幔破败成细长的布条,垂下来刚好够到她的身体。风从房顶的破洞里灌进来,雨倾斜着,歪扭着,像恶毒的蛇顺着布条往下滑。避无可避,盘子蜷成一团抱住自己的双腿,身体簌簌发抖。
这一处寺庙,离青石寨并不是太远,对于从没有出过寨子的盘子来说,能找到并不容易。来这里的路上,她差点被龙窖山上突然滑坡的泥石流活埋,只差一点,她觉得自己就可以去永远陪伴娘亲了。
滚滚石流,用排山倒海的气势朝她压来,那命悬一线的时刻,她习惯性的闭上双眼,就像今日在瑶寨,当瑶民举着棍棒驱赶她,捆绑她,辱骂她,挣无可挣之后,盘子只能认命的闭上眼睛。
盘子难过的想,在瑶民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灾星。
这要归咎于盘子的长相。她出生的时候就有一头柔丽的长发,黑发中夹杂几簇白发,更奇诡的是,眼珠一黑一绿,只要一哭泣,那只绿色的瞳孔就会发出玄青色的光芒。
她出生后的那几天,每日大哭不止。这几日暴雨不断,河流水位上涨迅猛,庄稼全都淹死在雨水中,整个瑶寨都被洪水淹没。
瑶民只能集体迁移到最高的山洞中。刚过半日,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婴儿盯着山洞顶又哇哇大哭,怎么哄也不哄消停。
才片刻功夫,山洞轰的一声就坍塌大半,上百人被埋在乱石中丢了性命。侥幸与死神擦肩的瑶民在惊恐中回神,才终于发现这场天灾的罪魁祸首就是在娘亲怀里吸鼻子的小婴儿。
有人提出用这个恶魔祭祀天神,居然得到瑶民的集体呼应。但是又忌惮盘子的娘亲,不敢真的动手。
盘子的娘亲是瑶寨的族长,更是先祖盘王的后人。要成为瑶民敬重的族长,最重要的就是凡事都能端平拿稳,要能为瑶寨的生存利益谋划。
在这种呼声一边倒的时刻,盘子她娘如果明智,就应该交出婴儿。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心头肉。
盘子她娘老泪纵横,苦苦劝说被恐惧蒙了良心的瑶民,一再强调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可是瑶民已经认定,灾难伴随着恶魔的出世而降临,祭献出恶魔是天神的旨意。
盘子她娘被逼得没有办法,施法打出一条路,从此带着盘子生活在远离瑶寨的小山坳里。
盘王后人世代承袭着一些法术,能够在危难的时候保护自己,不高深,但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是绰绰有余的。盘子天性极好,未满十岁就从娘亲那儿学会了这些法术。
她性子活泼好动,经常用这些法术搞一些小把戏。比如把她娘亲花几个月功夫酿造的桃花酒偷龙转凤,全部变化成清水,然后又在她娘亲气得跺脚之前赶忙变回来,还比如,自从学会了御风飞行,她就经常眨眼的功夫跑到青石寨,趴在石墙外面偷偷摸摸看那些小孩子学跳长鼓舞,唱蝴蝶歌…
长鼓咚咚敲,木叶声声叫,伴随清丽悦耳的歌声,孩子们个个化身成会跳舞的精灵。盘子常常不自觉的跟着跳,跟着唱,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陶醉的时光总是太短暂,很快,盘子就会被娘亲捉住耳朵逮回家,乖乖跪在门前的台阶上。她撇着嘴不认错,她娘被气得掉泪指着她,“你啊,你啊…”
那个时候任性的小姑娘尚还不知道,她娘亲为了保护她背地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瑶民们一再的挑衅,排斥,甚至无理谩骂,从那场灾难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
盘子十八岁这年,那一天,她兴奋的从盘王节上回到家,正想和娘亲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人是多么多啦,瑶歌是多么甜啦,长鼓舞是多么棒啦…
推开院子的时候才发现,满屋子都是自己在青石寨偷偷见到过的瑶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个个目露凶光,脸色狰狞,让盘子觉得,他们被魔鬼上了身,和往常纯朴亲善的样貌相差太远。还是,只有在面对她们母女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穷凶极恶的嘴脸。
那一天,变故是怎么发生的盘子觉得不重要,她只记得,到最后娘亲哭着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头求他们,“放过我的女儿吧,求你们…”
从小到大,每次寨子里发生大的灾祸,瑶民们总会把罪过归咎在盘子头上,她长大一些,就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每次偷摸着跑到寨子里,总会惹得娘亲生气。
她不是魔鬼,这些不分青红皂白、愚昧可笑的人才是。盘子她娘低声下气,瑶民似乎觉得这个女人老了,不中用了,再也不能用法术吓唬他们了。干脆拿出麻绳,三五个大汉一齐动手,费了功夫才困住盘子。盘子挣扎,披头散发,其中一只瞳孔发出玄青色光芒,恶狠狠盯着面前这些喘粗气的汉子。
瑶民捆着盘子往石窝那边的祭祀台走。盘子她娘拼尽老命才从瑶民手里救下盘子,拉住盘子往寨子外跑。似乎老天也对她们的遭遇动容,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山路泥泞,到处都是积水洼,一脚下去,泥水溅起来老高。盘子身上这身十八岁的新衣服上全是泥点子。但是她不能停下来瞧上一眼。土壤被雨水泡得松软,山势陡峭,在这样的天气里,任何一处都有滑坡的危险。
不巧,她们正奔跑在一条一面靠山、一面靠悬崖的小路上,这里是出山的唯一道路。
看着瑶民就跟在身后十几米远,盘子她娘心一横,把一个物件塞到盘子手中,转头只说了一句,“这是你爹给我的,叫‘盘长结’,好好收着,找到那个能保护你的人再拿出来,记住了!”
盘子下意识低头看了两眼,她娘已经开始往回跑,拉开几米远。
正想喊她娘,“你跑错方向了!”
霎时间,她娘连同几个瑶民被一股洪流冲下悬崖,盘子都没来得及眨眼,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娘亲永远埋葬在一堆泥土中。
滑坡还在继续,盘子听见耳朵边轰隆隆的巨响,握了握手中的那枚盘长结,死死闭上眼睛,认命了。死就死吧,死了正好能和娘亲待在一块儿,继续玩小把戏,继续惹她生气。
好冷…盘子扯了扯耷拉在身上的这些湿哒哒滴水的东西,抱着双腿,整个身子更用力的蜷缩成一小团。
那一刻,自己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了,为什么就没有死成呢。
是那个叫苏子笑的家伙。
盘子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万丈悬崖,一面靠山,他骑着一头小毛驴,就那样活脱脱站在面前。穿一身黑色的赶葬礼一样的道袍,偏偏还笑得特别爽快,白闪闪的两排牙,配上闪亮的黑色眼睛,不知怎的,盘子就想到了小山坳东面老龙潭里的水,清澈而深邃。
苏子笑拿一根细鞭,想起来就抽一下驴屁股,驴子走两步,盘子就抖两下。她趴在驴背上,眼泪汪汪的。是真的难受,还没有从失去娘亲的噩耗中回过神来,就被这个人捆在驴背上。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娘亲没了,我要去陪她?”盘子也问过这种话。
那人看都不看她,“你死了,我罪过就大了。”
盘子不服,“我死了你有什么罪,又不是你逼我死的。”
那人还是懒得看她,似乎盘子长相有多么不入他的法眼,虽然她长得的确有些,额、非比寻常。
“我家师看不得我见死不救,我为了讨他欢心,平时连一只毛虫都会救,”他终于瞥了盘子一眼,“何况这么大一只。”
“…”盘子闭上眼睛。难受还是难受,只是不再堵得慌了。
苏子笑赶着毛驴,毛驴驮着盘子,快天黑才找到一座破庙。毛驴绕过佛像,走进墙角,身子一歪,盘子像个破布口袋一样落到地上。
苏子笑扔给盘子一袋银币外加两个烧饼,拍拍屁股骑着驴走了。
盘子揉揉屁股,盯着那条趾高气扬的驴尾巴,磨牙。好像她和那头驴有深仇大恨。当然,她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问。
不知道这场大雨持续了多久,房顶的大洞里终于透出了些许微光。肯定不是星星,是天快亮了。
盘子躺在潮湿的墙角浑浑噩噩的想,按道理讲,那人也并不是招她讨厌,只是用那样奇特的方式乍然出现,还是在那样的节点,正好阻止了自己和娘亲在地府团聚,还穿身“丧服”,骑一头傻驴,摆明了是“骑驴赶丧”。
从这个角度说,盘子的心里多少都是有些不能适应的。
摸着怀里这带鼓鼓囊囊的银币,盘子叹了一声,“也许,有机会再见面,自己是能够好好和他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