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身影落寞,一脸怅惘和无措,懒懒依靠身后那唯一的凭借,不知身在梦里,还是梦在心里,只有缓缓湮没的夕阳告诉她,再不抓紧时间,不管是身还是梦,你都抓不住。
这所破败的土房子,和龙窖山小山坳里的房子很像,盘子自幼同娘亲相依为命,家里贫寒,娘亲为了照顾盘子正在成长的身体,想尽办法在龙窖山的山林中采摘野生蘑菇,猎打野兔野鸡。
盘子自小就喜欢山林,但是由于娘亲限制,她没有机会往山林中走。
一次,娘亲出门采摘野生蘑菇,直到傍晚都不见回来,盘子一面饿得眼泪汪汪,一面听从娘亲的话乖乖坐在门前等,从早至晚,从未离开。
等待太漫长,加上心内忧惧,盘子哭得累了,就坐在门前石阶上盯着前方的苍莽山峰发呆,思绪漫无边际的游走,想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唯独剩下一个念头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徘徊——如果能够攀上那条蜿蜒小道,那山巅之上,云层之下,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盘子像是受惊的蚂蚱,一下跳出老远,她疯狂的奔向对面的山峦,她知道,那条路一直在那里等着,它像是一位不离不弃的恋人,日复一日,一朝一夕,不分昼夜守候在那里,就是等待她的抉择。
那日,娘亲在盘子
睡着之后回来了,她趴在盘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被她不小心弄丢了,直到今时今日,此情此景,才回想起来。
她的娘亲说,“有些路是有灵性的,娘不小心迷失在林中,可是啊,只要回想起来时的路,我就仿佛看到了希望,就能够再次回到你身边。”
来时的路,希望,绿色曼陀罗...盘子边跑边抬头看一看迟暮的夕阳,眼里眉梢都是欢颜,谁说太阳落下了就看不到希望,谁说黑暗来临了就一定会迷路。
盘子这才醒悟,作画者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告诉画中人,何为绝境逢生,何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切障碍来自于己心,只缘身在此山中,看不清,想不明,不怕身处逆境,只怕一颗心向阳而老,辜负了韶光和年华。
前路满是荆棘,曲折缠绕,险峻漫长,盘子口干舌燥,衣衫被划破成褴褛,手臂和小腿多出擦伤破皮,严重之处血流不止,汗水涔涔流下,进入伤口更是钻心蚀骨。
这些,她全然忍耐,只要知道自己离山巅又近一步,她都会咬着牙给自己扯出一个笑脸,这样,就会有勇气继续下一步跋涉。
盘子终于到达山巅的时候,在画境中,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了,她瘫软在一片金色柔软的草地上,身周是密不透风的树林,枝繁叶茂,偶尔投下两三点光来,前面两步开外就是万丈悬崖,边上就是一株灼灼盛开的绿色曼陀罗花。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能让盘子痛恨自己的凡身肉体,因为她已经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只有两步之遥,她就能成功开启封印,释放烈焰。
山风清明爽朗,鬓发随风轻扬,斑驳的阳光像一颗颗细碎的星子,一眨不眨的与盘子相对而视。
嘴角不自觉扯出一抹笑意。
终归是到了。
她往前爬去,伸出手,曼陀罗花连根而起。
画境中的时间不同于外界,这里的时间是缓慢的,凝滞的,外界半刻钟,在这里却是三个时辰。
因此,盘子不知道,此时此刻长诺已经抓狂得想要杀人。
他不停的对须元长老放狠话,若再不放人出来,他就会自己进去找,如此以命威胁,须元长老面色难看,权衡再三,正要松口,伴随一声巨响,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破空而来,盘子躺在光芒中央,颤颤的朝长诺伸手,一下又耷拉下去。
他喜出望外,扔下剑向盘子冲过去,待看清盘子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样子,长诺止不住心疼。
他小心而又笨拙的捧起盘子的脸,小声唤她,“小花,小花...”
盘子被刚才的巨响震得耳朵发蒙,只觉得头脑昏沉,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觉,此时脸颊碰到一双温暖的手心,竟卸下负担,沉沉睡去。
长诺看她是睡着了,检查伤势并无大碍,抱着她准备离开水云轩。
这时候,犼已经冲破封印,威风凛凛的站在长诺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须元长老握紧手下的权杖,暗自发力,传信给妖王,请他定夺,犼逃出封印事关妖族存亡,更关乎百姓安危,绝不能放任这两个小儿胡来。
犼相较之前,神力大涨,身形倍增,已经有一人高。他双目赤红,双翼在背上不停扇动,浑身蓝色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脚踩火色莲花,紧盯着长诺怀里的盘子,龇着牙,咧着嘴,哆哆逼人。
长诺心想不妙,自己绝对不是这家伙的对手,此刻,天空中蓦然炸开一朵紫色烟花,这是祭祀仪式开始的信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小花和它是主仆关系,若放下她,不会有问题的。
长诺把盘子放在地上,指着对面张牙舞爪的烈焰,警告道,“她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可别乱来啊!”
烈焰似乎听懂了,歪着脑袋看一眼长诺,喉咙里沙哑的低吼一声,慢慢靠近盘子。
长诺看着烈焰驮起盘子,脚踩红莲,双翼生风,很快消失在云端深处。长诺宝贝似的摸一摸手上的埙,得意的笑起来。
刚才,长诺在盘子身上放了一粒药丸,无论烈焰把盘子带去哪儿,只要长诺吹起手里的埙,埙声一响,药丸里的蛊虫就会闻声起舞,长诺就会感应到盘子的所在。
烈焰原本想带着盘子逃亡人间,它是通人性的神兽,知道自己重新逃出封印会遭到追杀,而且会给盘子带来危险,它现在神力尚未恢复,只有暂时躲到人间,才能保护盘子不受连累。
盘子很快就醒了,趴在烈焰背上,能感受到鳞片下它炽热的温度。
她摸着烈焰的头,虚弱的说,“烈焰,我们去长恨天宫吧,我已经答应苏子笑,一旦救你出来,就要带你回去帮他做一件事。”
烈焰减慢速度,疑惑的回头看她,不满意的低吼。
知它现在不乐意,盘子耐心的哄,“烈焰,你能够出来要多亏他的指点,你要懂得知恩图报。而且,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我们约法三章的事你忘了?”
烈焰停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的低下头。
脚下是一座座苍莽的群山,绿意成片,生机勃勃,山的南面,是大海,海岸翻起细碎的浪花,浪花尽头,群山过处,便是它要到达的地方,那里是它和盘子初次相识的地方,东海之岸。
烈焰仰头长啸,随即转身飞向长恨天宫,盘子心里松了口气,若烈焰执意要飞往凡间,她是真的拿它没有办法。
长桀在等待长诺归来之余,命侍卫给鸣凰捎去一封信和一颗九转丹,并嘱咐道,“你替本王转告鸣凰,她做得很好,事情结束后,我会亲自上门感谢”。
人前脚刚走,长诺后脚就大笑大叫在空中朝长桀挥手,“哥,我回来了,没有错过时辰吧?”
长桀看他一眼,叹口气,“青木和葵阳早就准备好了,一众朝臣已经等候在天坛内,魔族和鬼族的客人已经在景宸殿内,你若再迟一步,就误了大事。”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长诺跳下火凤,
拉上长桀的胳膊,准备往前走。
长桀抽出自己的胳膊,冷着脸独自走在前面,留给长诺一个愤然而孤傲的背影,长诺张张嘴,不可思议的盯着长桀,心里哀怨的想,怎么办,哥生气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天坛,待长桀落座到主位上,青木和葵阳开始进行一系列严谨而复杂的祭祀程序。
进行到最后,葵阳接过滴有长桀和长诺血液的酒酿,口中念诵一段旁人听不懂的悼文,然后挥手将酒酿洒在捆扎好的一堆扶桑木上,扶桑木熊熊燃烧。
片刻后,青木一跃而起,纵身跳入火中,火焰窜高,几乎要冲上房梁。
周围的人纷纷屏息凝气盯着青木翻滚的身体,他在火焰的灼烧下一声不吭,紧闭双眼,如一位视死如归的勇士,面对痛苦和死亡毫不畏惧。
青木自从被选为祭祀者那日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最终的命运,以己之躯,祭奠先祖亡魂,历来如此。
而葵阳,除了眼睁睁看着青木逐渐流失生机的身体,只有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他还有下一步最重要的事要做。
青木的身体很快恢复原形,化为灰烬。
他本是一株生长在极南之地扶桑神树旁的小小樟木,承担守护的职责,千年之后,汲取扶桑神木的灵气修身成妖,被选为木妖一族的祭祀者。
当依赖生存的那一株扶桑神木年迈腐朽,神竭灵枯,被作为祈福的神木焚烧时,守护者随之变成祭祀者,唯有这最后的义无反顾,才能真正结束自己来这世上的使命,使生命的意义得以圆满。
待大火熄灭,葵阳小心翼翼捧起青木的骨灰和扶桑神木的灰烬,将其装进一个黑色玉瓶里,开始了祭祀仪式最后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她吩咐人点燃天坛外已经准备好的一盏两人高的红色天灯,一手举着权杖,一手举着玉瓶,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开始姿势奇异的舞蹈,随着天灯升上半空,灰烬中冉冉升起一朵巨大的白莲,白日焰火一般闪耀在众人视线内。
雪溟随侍者的引导,来到法华阁旁边的景宸殿,此刻坐在窗畔,隔着满园春色,能看见那盏升空的红色天灯,看来,祭祀仪式到了最后一步。
他按捺住心里的迫切,准备着一会儿见到妖王之后的说辞,他来这里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尽快替雪樱说媒,不论是生拉硬扯,还是威逼利诱,达不到目的,他深知雪樱会有多么失望难过,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在景宸殿另外一间房内,殷元良毫无意外也看到了那盏升空的天灯,他仰头喝尽杯中酒,站起来看着窗外融融春色,脸上没有一丝暖意,他皱紧眉峰,心下急切。
他在等待鬼影通过亡鸦传回的信息。
按照他的预期,一旦准备完毕,三天之后,鬼族大军就会以营救大王子殷离为由,一举进攻长恨天宫。
两千年来,为了等到这一刻,殷元良费劲苦心集结军队,充盈实力,养精蓄锐,每每想到胜利后能够一统三界,他就兴奋得难以自抑。
长桀抬头注视着火焰般耀眼的白莲,神色变得肃穆庄严,他缓缓站起身,双手向前,似乎要触碰这朵神圣的莲花,一众朝臣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纷纷跪拜在长桀脚下。
“千秋万代,永享太平...”声音像浪潮一样前赴后继,回荡在整个天坛内。
长桀摆手,声音即刻停止,他看着脚下的臣民,从容道,“本王收到消息,鬼族已经准备向我族发兵,三天后,不是他族死,便是我族亡。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拟出作战方案,交予我过目。我只有一点要求,记住,我族将士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他们的血,他们的命,都要牺牲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