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穿过悬索桥时,对面两道人影徐徐而来,正是师尊萧庶与浅儿姑娘。
凌落也不打个招呼,和他们交错而过。
“小落!”浅儿喊了一声。
弟子们都叫凌落狗尾草,也只有浅儿一人不这么做,而是唤他小落。
凌落转过头看了看浅儿,又歪了歪脑袋,也不说话。
浅儿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死样子,走到近前,伸手为他捏掉了灰衣上的几根茅草。
“你也别老躲着睡觉,仙门武斗盛会等会儿就开始了,借这个机会,好好了解下玄奇修士和世外隐修界。”
凌落听了微微一笑,也不做声。
师尊萧庶打量着凌落,在这个少年身上,他看不到一个凡人初入世外隐修界时,该有的新奇与兴奋。
来到仙门三个月,凌落一直被安排在伙房干些闲杂活,对隐修界的事情从不相问,似是毫无兴趣。他的话很少,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对你笑笑,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他不笑的时候,双眼空洞,神情近乎一泓死水……
浅儿轻抚凌落的衣襟,看着上面的破洞。“我给你送去的新衣,你怎么不穿呢?这已凉天气,凡人体质会生病的。”
三个月前,箭矢穿透了他的胸口,穿透了他的内脏,留下了这些破洞……
那日,在尘世的落汐城,城头挤满了披甲操戈的士兵,密密麻麻的。凌落被逼到城垛,眼见无路可走,他只是轻笑了声,一步跨出,从几丈高的城墙跃下。
士兵们见追之不及,纷纷拉开弓箭射向凌落,箭雨簌簌,几枝箭射中他的胸膛,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片河水。
掉进冰凉的河水中,就在凌落以为自己死了的时候,一双纤细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自己,接着他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时,便到了数万里之遥的秋晨山。
“新衣分给同舍的弟子了。”凌落的语气随意。
浅儿知道,新衣一定是被同舍弟子要走的,她微叹一声:“我再给你做两件厚实的衣裳,可别再犯傻送人了。”
萧庶走了过来,拿住凌落的手,一丝灵气从萧庶手心散出,进入了凌落的体内。
过了一会儿,萧庶担忧道:“肺部的几道箭伤很深,三个月了,这些伤口,不但没愈合,反而有加重的迹象,你要好好静养。”
“哦。”凌落说着,便转身走过了悬索桥。
望着凌落远去的身影,良久,浅儿问向萧庶:“四师尊,小落真的不能修炼玄奇吗?”
萧庶微微思量着,摇了摇头:“我意欲为他开启灵源,但用尽各种方法,也探不到他体内的蕴气海。”
“可是四师尊,那日,我确实感觉到了一阵强大的灵气,才寻到小落的,既然体内存在灵脉,为何找不到蕴气海呢?”
“正是因为你说的情况有怪异之处,我又去请来掌剑和五位师尊,带着凌落进入上古天阵,在他的五内与经脉中仔细探寻,整整三日夜,从未探到一丝灵气。最终掌剑也作定,他体内确实不存蕴气海。”
浅儿小声嘀咕:“那天在落汐城边,我确实感觉到了一股灵气,强大而且连绵不绝……”
每回想起落汐城头那一幕,想起凌落心如死灰的模样,浅儿就不由得心中一疼,这个来到仙门三个月,整日无所事事的人,他的心中到底埋着怎样的苦难?
“浅儿!”萧庶的声音突然有些严厉,对她呵责道:“我交代过你,绝不可接近落汐城,你忘记了么?”
浅儿乍然回过神来,情知自己错了低下头:“四师尊,我不该不听您的嘱咐,浅儿以后不敢了!”
萧庶收回责难地眼神,轻挥衣袖,负手行去。
夜色垂落,星辰漫天,整个秋晨山渐入宁静。
逸云峰上,凌落寻着一条幽静小路,来到一座院落前。
月光将轩门的影子拉得很长,凌落抬头望去,门头上横着一块不太工整的木匾,上面的字迹模糊,难以辨认,怕只有这院子的主人,才识得那三字是“清居院”。
名为院落,可这里十分简陋,院中草木也无人打理,显得繁乱拥簇。
这些草木本就在这山上生长,院子的主人用篱笆随意围了一块地,筑一间简陋的小屋,便成了秋晨山一位师尊的居所。与仙门中其他师尊们那一座座大气庄重、讲究雕藻之工的院落相比,甚是不同。
院中草木不改,落叶不扫,山上的鸟兽自如穿行着,一位布衣老人散发立在院落的空地中,闭目养神,任晚风缓缓晞干还在沥水的头发。这布衣老人,正是师尊萧庶。
凌落前来谒见萧庶,月光下,院中二人两头散发、两袭布衣相对而立。散发垂衣,布衣垂地,二人眉目间惬意淡然。
凌落揖手行礼:“萧师尊,我的剑,可否还我?”
“当然可以。”
萧庶语罢,转身步入那间简陋小屋。
过了片刻,萧庶携着一把玄青色古剑,走了出来递给凌落。
凌落接过剑,此剑剑身如二指细,鞘口处萦绕着一丝淡淡的死气。
那日凌落离开云陌村,蕴娘将这把剑交与他时曾说过:“剑,可斩生为死,而此剑不但可斩生为死、更能斩死为生。你父亲生平拔过一次,如今与你拿去,只是,但愿你永远不拔此剑。”
收好剑,凌落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萧庶见他离去丝毫不怪,只是缓缓问道:“你欲何往?”
凌落停住了脚步,也不回头,举起手向后方挥了挥:“何处来,何处往。”
世外隐修界与尘世之间,有着某种隔绝,为了不让凡人知道仙门的存在,狗尾草进入秘境后,就不可能再回得去了。
过去,误选仙苗的事也零星发生过,那些被带回来的狗尾草,在仙门待了一辈子,也无法融入修士的世界。每天做些闲活,受尽弟子的冷眼。
有的狗尾草忍受不了这里的岁月,偷偷逃跑,无一例外,全都葬身大海。
这些狗尾草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要在仙门过完悲惨的后半生,到死了连块碑都不会有。
此时,萧庶阻拦凌落,凌落哪里也去不了,他就那么立在那儿,等待着萧庶的处置。
只听见身后萧庶淡淡道:“秋晨山立于汪洋大海之中,四面波涛环绕,距离尘世遥遥数万里。海域险恶,好自为之。”
“多谢师尊。”
凌落转过身,再次向萧庶一揖,他谢的,不是这几句关怀,他谢的,是萧庶的放任离去。
回到弟子的居所,凌落在房内拖出一架巨大的锁木机关鸟,这是大延平时无事做的。
大延祖上曾出过一名神匠,神匠的技术大多失传,即便如此,大延的匠艺也是非常高超,这架机关鸟,不仅能载上一人,更可逆风飞翔。
凌落在山上睡了几个月,但他一直在暗暗观察仙门,为私逃做准备。明日仙门武斗盛会,整个秋晨山上下忙碌,没人会注意他这根狗尾草,这是逃走的最好时机。
夜已深了,趁大延正在酣睡,凌落把锁木机关鸟拖出了房间,并没有惊动大延。
机关鸟所用木材十分轻巧,很快,便被凌落拖到逸云峰西边的一处陡崖,凌落斜坐在地面,望着尘世的方向等待着。
后方突然出现了一道微胖的身影,凌落转头看去,正是大延追赶而至,面对着大延,凌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狗尾草!”只见大延手里拿着一张轻弩,走了过来:“你要逃?”
凌落暗呼糟了,偷了大延的机关鸟,逃跑的计划被他识破,他带着兵器是要动真格啊!
大延右手拿着轻弩,左手拿着矢囊,递到凌落眼前。
“你不是修士,带上这些,路上多一点保障。”
凌落愣了愣神,伸手接过轻弩。这轻弩不过二尺来长,十分精巧,木质坚硬。不等凌落道谢,大延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凌落将轻弩和矢囊背在背上,静静坐在山崖边,继续等待着顺风……
突然,胸中再次剧痛,肺部的箭伤又撕裂了。
凌落强忍住没有咳出声来,用力按住胸口,想要以此止住些疼痛,却毫无作用,一团血从肺部溢到口中,嘴角泛了几缕血丝。
自受了箭伤后,肺部的血块无法清除,时时刻刻都会有剧痛之感。
整整养了三个月的伤势,从卧床昏迷不醒,到现在能勉强支起身子走动,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也不知道,在遥远的尘世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步摇,你还活着吗?
三个月前,落汐城王宫中,正是早朝时,凌落请求君上为他和步相国的女儿赐婚,君上准允了凌落的请求。可就在当日正午,君上调动全城北军,以叛国罪诛杀凌落。
“呵……叛国罪!”
凌落轻笑一声,这个罪名加之凌落身上,是多么可笑啊!却又是那么残酷!
我一定要回去!
只要我还能走,还能动,只要还有一口气息,我就一定要回到尘世。
步摇,纵然君上诛杀我,我也要回去见到你。叛国罪,是诛三族的大罪,你是我的未婚之妻,定是最先受到牵连。
政治斗争,总是混杂许多阴谋阳谋,可这一次,政治斗争上升到了最高层面,竟变得如此简单而残暴,摧毁了凌落在南陵国拥有的一切。
许久过后,总算吹起了顺风。肺部不那么痛了,凌落撑起锁木机关鸟,借着风势向西越飞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