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起,一股旷日持久的亢奋劲就控制了江楚寒整个人,直至临行前夜,也未消退。一颗本已日趋没落的衰竭心脏,只因老五的一句话,回阳有术,怦!怦!!怦!!!一下强似一下。江楚寒自知,这是回光返照,是大结局将至地脚步响,坚定而有力。给他一个机会,死前,将一生中的一切都来个彻彻底底的清算了账。他从不会奇怪任何巧合,只是奇怪,居然到那天自己才明白,多年以来,情感上痛苦的根源究竟是在何处——回退未结束——正在此处。他忽略了,对称在古典美中所占据的关窍地位,忽略了临水照影一般,以对称为轴的他与锦瑟之始与终。并非开始之地的马车,也就绝无可能是完结之地。那从锦瑟提出的终止而起始的倒退运动,不曾完结,根本是生卡在半中腰了,才会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得他怎么也无法释怀。解决方案,一目了然:真正的完结,必须得退回真正的开端,无比精准地退回到那除了死亡别无他物的那条路上,最初的最初,一副开启如眼皮、把她睁开来给他的帘幕。
他所需的,只是回到那一刹,从而给自己绵长的离伤一个像样点的终结,仅仅是一个终结而已。
妙常缓过了类似死亡的高潮,张开眼问:“爷,您这一去要多久,不会又要一两个月吧?”
“别急,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汗水之下,全部的江楚寒在发着光,手掌拨开对方的长发,直面那张脸庞,“等着我。”
说不上的缘故,妙常的眉头未松动一毫,无喉结的喉结之地动了动,感到慌。不错的,他是在被深望着,但太深了,以至于直接将他擦穿,收不住地往前去了。风音渐弱,不过听着,依旧像鬼哭。原本两边均为峭壁,下面的山道又奇窄,再赶上转弯,无风也要起三分浪的。恰逢日暮,大半盏斜阳悬在一面岩壁的后背,可着窄口泼下血光。古树藤萝的隐没间,一大块怪石由陡壁突出,石头上是岌岌可危的盘腿而坐的江楚寒,业已等了一个时辰。等待中,眼前总晃动着某一座年轻时分的秃山,仿佛来自于远方的呼哨,断断续续。
用了两天,他将这山爬了个遍,才选定现在的落脚点:山腹拐角的最窄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天险,除了几条采药人留下的小道外,两面的崖壁怪石嶙峋枝蔓丛生。妙极了!不单单是落脚点,什么都妙极了。山间的夹路,即为通往京城的便道。正如所料,心急的李筌选择了它,并不知等待在前方的会是刑拘与审讯。而一待他到京,下狱抄家,那么李府的全体女眷,包括锦瑟,都将会被贬谪为奴婢,或流或卖。想当初,唯一能令他说服自己让出锦瑟的理由就是平安,李筌才能给她的平安。如今理由不成立了,他也就没理由不去把锦瑟给抢回来,而叫她白被姓李的连累。不!不是抢回,只是江楚寒把手掌递出,试着握一握横在脚边的那条粗缆。绳子叫大力绷得笔直,一端系在山崖的一棵古树根部,另外一端兜拴着一块千钧巨岩。他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一笑,又朝天上的太阳望望。
就快了,再不消两刻,李筌一行便会出现。李筌自己乘坐的官轿,照惯例,即将会行在车队打头。而待轿子由下面的山道拐好急弯刚通过时,他就把绳索一刀砍断,让直落的大石准确地砸在轿子后方,断开其后跟随的车队。慢一瞬,正值轰然的巨响震呆了所有人马之际,他也已自山上一跃而下,不偏不倚,以相对的安全姿态,降落在官轿后壁的两根轿杠中间。后面的轿夫在扭头回望,并且由于气浪的冲击,腿软得轿子向后倾斜,斜得使乘客紧贴板壁。他也弓背靠住后壁,仍由于降低坠落的重心而双腿微屈,完美的高度,反手一刀插透轿背,端的就把其中之人开膛破腹,一切到底。刀拔出,还没等轿夫扭回头来,头就飞起。电光火石、兔起鹘落。轿边的官兵发现了他,惊嚷围堵,充其量不过七八人,其余的均被断在石后,无法赶上。轿杆间,他将身一俯抡刀一圈,齐斩断包围者们的腿脚,接着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滚出轿子,一个不留打扫清爽。剩下的护卫,有胆子上的,他也将挨个儿动手解决。尽管已多年不曾亲自干这行当,对付几个小毛孩还绰绰有余。这时候,那被山影所荫蔽的路上,整支队伍已全番乱套,呼叫逃命,四处狼烟。乱世中举目,静的将只有他,最静,亦最乱。在濒临爆炸的心跳中,候立于第三乘暖轿前。根据线报,第三乘,就是李夫人的轿子,只不过那时已不是了,是李家寡妇,或者只是——锦瑟。那些贵妇名媛当中,唯独她,才不会丢丑地昏厥、失叫,大不了不安地,探出一只素到无任何配饰的手,轻掀开轿帘,往外看,她看到了他,他也看着她,看着她烙印一般的疤痕,即兴抉择:是递出左手牵过她,或是像初见之日一样,深望之后,转身离去——那将是更加漂亮的终结。
日色投下了山之黑影,山路上,前半段阴红,后半段殷红,隐飘起鸣锣开道之声。再过半日,有一个人头形的影像,一分一分地升起来,手内持锣,敲打在荒芜的空山中。随之,更多的影像升冒而起,顶显眼的是一顶轿子,头一停,露头了。上方的江楚寒伏候着,并不以黑道枭雄,仅以最单纯的刺客身份,完成一桩早年放弃的买卖。
围拢着兵丁的官轿已进入殷红一带,影子斜拉出好远。斑斑点点的叶影后,江楚寒直腰,在腿面上抹净了掌心的虚汗,噌的一响拔出腰刀,瞳仁收缩。目标靠近,更近了。轿前喝道的打了个呵欠,轿夫痴僵地垂着头,轿边的长随落后一步,刮鞋底。谷口漏下的半尺阳光消失在空中,轿顶一移,转了向。掉队的长随小跑起来,向前赶。江楚寒落下了握刀的手。绳索断裂,大石飞落,影子在对面的山谷上映出。长随压根未及举目,就已被轰隆拍进了石下,只以不可能的角度,露出了一腿在外弯曲,抽搐着。落在官轿之后的大石断开了车队,所有人都被巨响震傻。弥漫了满天的烟土之中,轿子后壁,轿杠中央,一刹已出现了江楚寒,背抵板壁,两腿微屈,直冲轿背反手一刀。刀子插透了木板后,感受到另外一种质地,比他所预想的肉感还好,是骨感,刀刃正中中心椎骨。开膛破腹,一切到底。拔出来时,鲜血几乎被夹缝抹净,转眼间又重新染上,是轿夫们射飞的头颅。轿旁的官兵们发现了刺客,惊嚷围堵。只有六个,其余的均被断在石后,无法赶上。轿杆间,江楚寒俯身长臂一抡,又一个利索的地堂滚,沾血的利器左挥右劈,地上仍站立着许多只脚,无脚的人已接连摔落,惨叫才起,转瞬又止。
山谷里,工整地对荡起六个字来,人声喊完了“有刺客”,峰岭再喊。天边横斜着血色夕阳,地面上则是真实的血色。似有无数面大镜子,看着是热闹得不得了的,一旦撞上,只有冰凉。撞破的碎石由山崖飞下,密如急雨,大家也避雨般失了风度,抱头窜命。来拼命的,是几个手使大锤的侍卫,头比锤子落地快。整支队伍全番乱套,小厮、老妈子、师爷、书办亲爹亲娘胡喊乱叫,腿吓软了,就拿身体贴地爬,如丧考妣地嚎起来。驼家什的骡马受惊,仰头嘶鸣,车上的箱笼翻下来一堆,鸟也从鸟笼里折出来。有一只大些的试试翅膀,欢叫着,飞走了。不幸的是一只小画眉,被箱子砸中,只好垂死地蹬起腿。轿夫们跑了,暖轿摔翻,奶妈抱着个小娃子滚出。娃儿大哭着拉她的腿,她仿佛那只画眉一样,又蹬又踹,踹开了小主,一边提裤子一边跑,哭叫着追赶头批大队。
乱世中,独剩江楚寒一个人是静止的,并不去追杀近在咫尺的逃亡者们,而收住脚,停立在第三乘轿子前。碎屑犹在从半山上掉落下来,夹杂着树枝,枝节横生。随在轿旁的两名小厮,不避不逃,一个抽出把峨眉刺,一个拔出对鸳鸯剑,“泼贼,竟敢忤逆朝廷命官,拿命来!”递招,夹攻而上,出手间,武功修为竟颇为不弱,令到江楚寒浑身一凛。并不是这个,是别的。说是因为刀光剑影间不及细思,毋宁说是:思绪敏锐一如往常,发出了触须,欲将缠住的外在现象一一拖入头脑分析,唯不知何故,难拖动——由于沉重。
周身的人们还在狂奔,两条腿,恨不得生出百来条,不生腿也好,风一样,一下子就能飞好远。山风也挤在山峰里拱,穿过人群,挨劈过峡谷,连拖带拽着几十里的大长身子,疯了似的逃。最碍事的就是身子,丢掉了才对,可要丢掉,那就不知道跑什么了。血随着风势扑面而至,江楚寒一划,刀子切开了使剑的腿根,大动脉所喷出的血柱激射一身。后背已感到了短刺的风,身一矮,同时由肋下递出刀尖。他心里简直是懊恼透顶,腹背受敌,一身鲜血,多少年没见,弄成眼下这副德行,怎么也不能算是理想中的重逢场景。不过显然无可挽回,轿帘已打开。自刀光里,飞瞥见一只不安的手,从中探出,只将帘幕掀开一寸,往外窥。她可看到他吗?情急中,久不上沙场的江楚寒又爆发出了少时的狠劲,对手的脑浆都飙到肩头,才算摆平两位强敌。敌身未倒,自己连忙身子一旋,转头看。死尸捶下地的响动之中,嘭、嘭,尘埃落定地看到了:一个背影,甫从轿子中奔逃而出,一颠一颠,跑不快。这不是!不不不!但苦于理性不受感性的指挥,一见到现实,自动地就已掏出触角,拉向脑壳。偏这事实也死沉死沉,连同前面那一个一起,根须似的盘绞起来,耗住了不动,紧绷绷,一直紧到脑浆疼!最厉害的两名高手不在官轿周围保护,反而留在这顶轿前,而方才出逃的那个背影:白头发、中等个、瘦、两肩有点削,分明就是——李筌。
不!李筌才被他杀了!开膛破腹!
这才是事实,任何有悖于此的现象,皆非真实。内外抵制的两股力量,拉扯得思绪渐绷渐紧、渐扯渐细,面临断裂。影子投射在对面岩壁,浓浓淡淡——幻影里是李筌的门生,不知哪个,在向他的主公进言:“大老爷获罪,老爷您又被急召入京,看样子凶多吉少。最怕的就是江湖帮派,为防牵累他们,指不定会在路上痛下杀手。老爷您不记得经大人啦?三年前,他的官轿可是被两名刺客捅成了马蜂窝啊。”李筌犯难,“这”门生放低声音,“这事也易办,只要老爷您和谁对调一下轿子就成,每到驿站,摒退了旁人再下轿,神不知鬼不觉。情势危急,也不算失了体统。”李筌拈须沉思,内眷里最无足轻重、乘坐他官轿又还可以说得过的,陡地眼睛一亮,想到了——不不不!不!
山坳里的光线血红,头顶上,棕灰的枝干东斜一壁、西斜一壁,人流、畜生、器物一窝蜂地席卷了道路,在谷里打转,是只混杂的大箱子,并同声音都关在内部。视野所及,给江楚寒带来的只有火气。他明知道锦瑟在这条路上,也只能在这唯一的一条路上,但哪来这么多讨厌的人,又拥又盖,反倒害他找不到她。不行,他得清理掉杂人,把箱子倒空,倒到底,找出废物里埋藏的宝。刀还在掌内,刀上有血,手腕一转,两粒血珠沿刃滑下。所有的杂音:脚步声、嘶喊声、哭声、孩子的尖叫、肺部扩张、撞倒人、衣料被撕破、摔跤时手掌拍到地、砾石硌进了鞋缝里刹那之间都渺茫,唯有血自锋刃上吻过,嘶,湿润地拉长,挂一挂,轰!自上跌落,卷起了飓风。
江楚寒大踏步地走起来,颀长的腿胫颀长的手,在箱子里乱翻。山隙里找着只旧指环,不要的,扔开;草窠里又摸到封不知哪年哪月的情书,也扔开。走一路扔一路,不要的统统抛出箱。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遇佛杀佛,见父弑父。血滴在空中连成串,舞来舞去,拂下地,是打从旧物上解下的、捆扎用的红丝绳。到最末,骡马也不曾逃过一劫,腰被斩断,硕大的头颅一分为二。此时此刻,江楚寒倒又嫌起东西太少来了,空洞洞的,一目而尽。因此提步回到来路,逆向搜寻。
太阳早已沉得更低,山影合拢,只余下一缕沉甸甸的红色光线,顶高处挂着。他由后面快步赶上,抬手一把揪住了之前假扮死尸又爬起来逃命的李大人。海龙褂多厚都兜不住,活似在手里抓住了一只漏底布袋,直直把人往下漏。出溜着软倒,头都不回,“侠士饶命,侠士饶命,侠士有何要求,金银财帛古玩珍宝,只管开口,在下无不倾家奉上,还望侠士高抬贵手,恩赐残生”呜咽磕头,满头的银发如霜似雪。江楚寒俯望着年近古稀的老人,不感到怜悯,只恶心。按理说,凡是一切曾属于锦瑟,被她喜爱过、触过、沾染过的物件,他均怀抱有特殊感情。脱了颗珠子的璎珞圈、起了毛的旧手绢、断齿的小篦子还有那快用光的香粉盒,周圈斜环着一层薄粉,露出中间近圆形的银底子,仿如夜间盆地里的湖。不过李筌,天哪,但凡一看见此二字出现在同锦瑟有关联的一切行文中,就让他烧心炙肝,火不打一处来。非得拿支笔给这命史里最败的败笔涂喽、抹喽,抹到满篇都是血似的红道子,也要半行不漏地挨个儿划掉。
大概是上方太久无声,李筌壮胆,拧回头来仰面看。嘴里的词句一下打住,脸孔比最为瘪缩的用语还要瘪缩,“你、你是——江舵主?”
谷深,夕照的光已难以到底,影子仍在。影之形,正是所倒影的实物之形,却因平面而抽象得多,是书写在大地上的象形文。墨字间,江楚寒扬起了左手,刀尖蘸进血色,猛力一划。大量的、大量的朱砂红喷出,扑了他半身。大半生不忍卒读的败笔,呵,一气涂完。哪怕到最后一翻书,每页都盖着那猩红的墨迹。
他不擦脸,只擦刀,把刀头刀身都擦到不能再亮了,方才插回。空谷里有云雾上升,成惨青色。鼻子下点布着乱糟糟的人体,血肉枕藉,尸积山阜。江楚寒走走停停,坐下来一时,又站一时,来回磨蹭了十来趟。等站回到堵住路的怪岩前时,光照已熄,将要黑去。扑面的强风在周身抠抓,连在衣服上结好的血痂都要抓掉。江楚寒徐缓地伸出手,扶住大石,经由崖壁的夹缝间捱过,不期在足底绊着个什么,吓一跳,操,是那蹩出在石下的腿。
而等站到轿子正面,天色又已黑下来不少。江楚寒先一手拗断了横轿杠,扶住轿杆,另一只手,掀起轿帘在夹板上一折又一折,全部折起到轿顶挂住。关在里头的鲜血味一大片地冲撞而出,轿厢深黑得像个洞穴,人靠在紧里,叠手端坐。光线的缘故,轮廓有些不甚清晰,不过大致没走样,认得出的。绷在现实与思想之间的绳索一松,断裂来临。一囫囵地折出了灵魂,向着满是淤泥的黑沼,下沉,下沉。
浮上来时,他的姿势仍未变,依旧一手扶着轿杆,一手挂在轿顶上。收回高处的那只手,向里掏入,把人满把地兜拢住,拢进怀。软的、温的,多冷的风在外围打转,都是温的。将头垂低,鼻子摁进下面的发心呼吸几口,扶住了木杆朝后退。胸前的一直垂头相抵,身体前倾,胳膊软软地吊在身畔,有些摆,脚尖由地面上擦过去,带起了吱吱啦啦的土响。打从轿间全身而出,江楚寒稍微一弓腰,拦腿抱起怀内之人,转身便走。不一会儿,血温温地便湿透了后背。路很黑,但却又有粼白的光,一点两点地飘闪过,不知是什么。早星升起,铺开在两岭之间的天道冷清疏落。烈风隆隆,打从万丈高崖滚落。江楚寒抬腿登上了野路,向高攀去。天黑到什么也看不见,只剩块块如石的风,坡奇陡,背上负人,犹要攀。一步一歇,一步一滑,走入山林深处,最深的深处。